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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欢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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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书论文]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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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楼主| 发表于 20-9-2014 19:28:12 | 只看该作者

5、只剩下灵魂
  仅走了几步,忽然听到隆隆巨响,好像无数辆列车从楼底碾过,怔忡间,墙壁、吊灯开始晃动。楼道有人尖叫起来:地震!
  我一个激灵,扔下行李,返身跑。
  锦年正好拉了门出来,天顶的水晶灯哗啦砸到她身上,她被击倒在地,一身的碎玻璃,突突冒血。无暇多说,我拉起她跑,没几步,我们就被一股强大的推力引入黑暗。耳畔,有轰隆隆持续的坍塌声……
  等有意识,我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浓黑之中。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黑。以往见过的黑,大不了就是闭灯后的夜色,其实都是有洞眼的,窗洞、门洞,任何一道缝隙都可以给黑暗一丝破绽,但这次却扎扎实实,宛如固体,一丝光都透不进来,还有分量,那分量压在我的后背和额角,我觉得我的眼睛仿佛要从额上暴裂出来。
  “锦年。”我第一反应就是叫她,可实际上我牢牢抓着她的手。
  “嗯,我在。”她就在我身下,被我保护着,没受什么重击。我是半坐半伏的,腰部穿过一块坚硬的东西,可能是钢筋,直接勒进了皮肉。周围都是坍塌的水泥石块,我们俩幸运地卡在两块顶死的硬物当中,没有当场被压死。
  “锦年,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我摸索着她。有个铁块顶在她太阳穴,我用力地往外撑了撑,撑的时候,听到自己背部骨头嘎吱叫了一声。是断了吗?可当时根本没空管疼痛的事。在生死关头,疼痛是非常奢侈的感觉。
  “我眼睛疼,可能糊了血。腿和胳膊都被扎了,不是很要紧。你呢?”她回答我。
  “我没事,就是不能动。你别揉眼睛,等有光源我给你看看。”
  因为惊魂未定,我们有阵没有说话,只是手紧紧扣着,好像要勒到了一起。隐约中,尚能听到无数不同质地的声音淅沥哗啦碾过。大地发怒的样子,真的很可怕。我没想到,小说或者影视中才会出现的天灾人祸就这样真实地降临到我们头上。死生契阔。
  可是,像我这样能跟所爱的人一起经历生死,也是幸运的吧。总之,我的心很快安定。我在心里默思下步措施。
  不久后,锦年问,“你说会有几级?”
  “不清楚。超过6级吧。”
  “我们会死吗?”
  “会有人来救的。”
  她顿了下,“你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个梦吗?你在一个黑洞中拼命咳嗽,叫我的名字。原来应验了这个。”
  “你后悔来找我吗?陪我在这里?”
  “陈勉,逃不了的。我们彼此都逃不过对方,要狠狠纠缠,这是命运。”
  这句听上去似乎很悲伤的话却很叫我安心。无论我以前怎样的流离,怎样的孤寒,都已经过去,岁月终于以宽厚之手抚我内心之暗伤,地震,地震不可怕,我会把它认作歆享幸福必经的程序。
  我伸手环住她的腰身,她将头轻轻搁在我胸前,我们身首交缠,好像一棵不能分割的树。身体的暖逼退了内心的恐惧。“……还怕吗?”我问。
  “不怕了,因为我们是两个人。光明还是黑暗,都是两个人一起走。陈勉,我知道你一定会保护我的,不会让我痛苦,让我孤独,我很放心。”
  我笑了。
  为保存体力,等待救援,我们选择闭目静休。此后一直处于昏沉颠簸的状态,像海上的小舟,在大浪间左奔右突,无由自控。
  我好像做梦了。
  我和锦年结婚了。时间有些错乱,好像在古时候,锦年凤冠霞帔,蒙着红盖头,我长袍马褂,胸挂红花,我们拜着天地。忽然涌来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有,他们一个个奇怪地看着我们,挂着讥诮的笑。有一个人站出来揭发:他们是乱伦。一个是舅舅,一个是外甥女。哈哈……看好戏看好戏……
  然后有唾沫、臭鸡蛋、烂菜头砸过来。
  锦年靠着我,身体在颤抖。我大声说,我们相爱,为什么不能在一起。我们碍着你们什么了?
  看好戏,看好戏……更多人说,鄙薄、嘲笑的眼光砸过来。
  锦年拉我,“我们跑吧。”
  “别让他们跑啦。这种人要抓起来的。”人流汹汹追上来。我们没命地跑,总是绊倒,好像使不出劲。
  最后,跑不了了,因为到了悬崖边。
  “怎么办?”锦年说。然后听到有人拿着喇叭喊着,“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我看看悬崖,看看锦年,备受煎熬。这时醒了。锦年在推我,“做噩梦吗?听你在喘。”
  “啊。”我想,不被祝福的爱情是可悲的。实在难以想象,我们在光天化日下破坏伦理结婚会造成怎样的轩然大波?锦年说躲,能躲哪里去?而且我们清清白白相爱,为什么要像老鼠一样?这个由人组成的社会真的很复杂,植物可以雌雄同体,动物无所谓伦理,人类呢,既道貌岸然呼吁爱情的纯洁,又用各种道德的借口来拆散爱情。锦年跟我结婚,真的会幸福吗?头疼起来,想想还真不如永生埋藏在这个黑暗的角落。但是于锦年又不公平。
  以前只怕锦年不勇敢,等她勇敢了,才发现原来我们离幸福还隔着很漫长的路。
  “你在想什么?”锦年问我。她蜷身缩在我身前。因为个子小,又瘦,还算可以在窄小的间隙略做动作,比如坐和躺。
  我说:“想想满荒唐的,在这种地方,出不出得去还不一定,我却一直在想我们真要结婚会怎么样?”
  “没有问题的。我决定了。”她说。
  我说:“锦年,昨晚,我们要真做了,你一点阴影也没有吗?”
  她沉默。
  “会不会觉得恶心?如果我们真有关系。”
  “不会的。”她惶急,“陈勉,你不能用这样的词汇。”过一阵,她小心翼翼向我坦白,“我承认,我有点紧张。后来告诉自己,就算有也不怕。因为我想好了,大不了,就是换个地方,就是不要孩子。”
  她其实是信的,我一时不知道是苦涩还是感动。我由此也知,如果我们结婚,这个阴影会相伴始终,给我们的爱情留下缺憾。真叫人恨。
  “陈勉,我真的不在意,你别担心了。”她说。
  “没事,别说话,我们再休息。”
  又不知道昏沉了多久,我听到锦年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她在舔嘴唇,肯定渴得受不了了。她两餐没吃,也没喝,体内缺水,我知道这种感觉非常难熬。
  “别舔啊,越舔越干,唾沫有一种酶,会吸收水分。”我跟她说。
  “陈勉,我好渴啊,嗓子冒烟,都要烧起来了。抓狂。”
  我知道尿是能喝的,“你有尿意吗?可以喝尿。尿是无菌的,很健康。”
  “啊?”她低呼一声,良久说,“我从早上到现在滴水未进,排不出。”
  “要不我,支援你?”我虽然没有尖锐的尿意,但可以排出来。
  她又“啊”了声,如果有光源,肯定可以看到她满面通红。
  “那个——”她在迟疑。
  我笑,“会很臭,但总归是水,能解燃眉之急。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得到救援。”
  “那个——”她想了很久,小心翼翼说,“用什么容器啊?”
  我憋不住笑出声,一笑,后背就牵心连肺的痛。
  “你还笑,笑你个头。”她也笑。一笑,就没了那种尴尬和局促。爱人之间是完全的袒露,有什么禁忌和肮脏之分呢?
  “那我喝你的。”她伸手过来,解我裤子拉链。我开她玩笑,“你想好用什么容器啦?手还是嘴?”
  她气得打我,我疼地叫出声。
  空气突然绷紧。一个漩涡后,她轻轻说,“你喜欢什么?”
  她的手触在我的小腹上,带点冰,还有点颤。锦年与我没有真正的性接触,一直以来,都是我亲昵她,对她的身体熟稔,她却从没见过我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凭空起了一种绝望的贪念。就是那种没有将来只有现在的末日感。谁能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但反正我想跟她有一次,想为她爆发一次。
  “你说呢?”我反问。
  她大约感觉了我企图,困难解释,“不要这样,不是我不愿意,做这个会损耗体力,你受伤了……我们以后,有时间……”
  “锦年,你从来没看过它,现在也看不到,我要你感受一下,记住我。”
  “陈勉。”她犹豫了下,服从了……
  “这就是你吗?还这样骄傲。”
  “喜欢吗?你可以跟它说话。”
  她俯下身,唇擦过去,像风一样,可是每到一处所向披靡,我觉得我就像风中一块飞絮,被扯得细细的,没了自己,只有灵魂,向着高空,无尽的攀升。
  “锦年,别停下,我想拥有你。我怕没有以后。我什么都不要,只想要你。满足我一次。”
  “陈勉。”她想来又悲凄又难过,也是豁出去了,舌尖忽然有了生命的力度。我头次感到了骨节爆裂的感觉,心里藏匿的那幢火山轰然敞开,温度持续上升,熔岩喷涌。她打开了一个深邃的鲜活的世界。
  是啊,如此神奇的体验。
  明明身处黑暗,可我仿佛看到满室的光亮。这来自她炭火一样燃烧的眸子,清明,灿烂。温暖,可靠。我爱她。
  “亲爱的。”我喃喃呼唤。只觉得自己的生命可以就此散落,就此交付。我不再有遗憾。因为我也灿烂释放过。
  
  余震还在持续。
  有一次,忽然炸过来一团光线。我们闭上眼,稍微适应一阵后,才睁开,注意到头顶露出了一条浅浅的缝隙,光线就是从这边进来的。凭此,我们约略能分辨出大约是在13日的白天,外面好像还在下雨,雨声淅淅沥沥,却没有一条雨丝能够吃到嘴,这叫人更加的火烧火燎。
  有光就有希望,可是那时候,因为粉尘与潮湿与伤口的共同作用,我的旧疾已被勾了出来,开始咳嗽,咳嗽又吞噬着我残存的体力,到光线隐去,重进入黑暗的时候,我发烧了,脑子昏沉,身体则越来越冷。
  也许是我预支了快乐,此后便不能有。
  锦年抱着我,竭力温暖我,她同样的奄奄一息,可是,我不行后,她好似猛然焕发了意志,不停地鼓励我。
  我睡思沉沉,在梦与梦中穿梭,经常看到浩浩荡荡的水,向我兜头卷过来,我不知道这暗示着怎样的生命玄机。我可能返到了生命的最初,要回归混沌。锦年,我大叫着。喘着气。仓促的人生尚有我的留恋,我不愿意放手。
  她一遍遍回应我,眼泪落在我的手臂上。“陈勉,我在。我不会扔下你的,你也别扔下我。你要坚持,都看到光了,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嗯。我们要在一起。”我抓着她的手睡过去,又在梦里仓皇醒来,胡乱喊着,“锦年,我们不结婚了。他们追我们。无路可走……”
  如此反复。我越来越虚弱。锦年的声音也越来越遥远。冷直逼入心脏,仿佛只要一松气,就要离开她。为了尽可能地陪她多呆一会,我拼命地抗拒着。
  昏昏沉沉,飘飘荡荡……有光亮,有黑影,有眷恋,有决绝……在生死间徘徊。
  有次,我忽然觉得神清气爽,咳嗽也没了,可以抱住锦年,亲她起了燎泡的唇。
  锦年说,像两只老茄子在吻。她开着玩笑,为我挺过难关由衷高兴。她不知道这也许只是我的回光返照。
  “我想听听你和沈觉明的故事。你别担心我吃醋,我就想听。”我跟她说。
  她苦笑,“说什么?”
  “你想他吗?这么长时间没人来救,我们的生命很有可能走到了尽头。”
  她点点头,“要说一点都不想是撒谎。想妈妈,想爸爸,也想他。就是觉得有点亏欠,对他一直很凶,如果可以,与他共度的日子,可以温柔一点;想上次通话,要是知道是最后的告别,会多说几句。他不欠我,只是爱我。……可是爱错了。希望他找到他生命中的人。我现在心烦意乱,想不了他太多,只希望你能挺住,我们要一起出去,结婚,过痛快的日子。你要坚持,为了我……”
  我说:“锦年,我还记得你和他到北京来救我那次,在医院里,你跟他告别,嬉皮笑脸,很放松。很自然。仿佛生来如此……”
  “你不要说了。都是过去。现在我只有你。”锦年都要哭了。
  我也不想多说,可是有些话又必须交代,因为我预感不好,我可能会先她而去,虽然我也那么不甘地不认命地想看我们光明的结局。
  光明的结局?我又一次感觉自己被无情耍弄了一回。
  在锦年破釜沉舟的时候,在我以为幸福唾手可及的时候,扎实的灾难从天而降,梦依然是梦。
  我如果有眼泪,一定会笑得泪流满面。
  太可笑,也太可悲。但还说不出怨言,生命的最后关头,由锦年陪着。
  锦年最终会离我远去。
  她其实从来没有跟我近过。
  只是一场幻梦……
  我握住她的手,手心还有她的温度。她在,并且我相信她此刻爱着我。
  我说:“锦年,这次地震,我们从未有过的近,从未有过的亲,没有罅隙,没有世俗的偏见,只有你和我。我很高兴,也很满足。如果说人生终究无情,这最后一刻,还算给了我最后的恩赐。我不信我们的血缘,但是毕竟没有证据,没有证据,在别人眼里,我们就是破坏秩序的。秩序和体例都是没法破坏的,它刚硬、冰冷,规范和约束着任何旁逸斜出的情感。没有秩序,社会不存在,有秩序,必然也会有很多莫名其妙的牺牲品。我就是吧。你听不懂,没事,我只是想说,你一定要活下去的。我看到了,会有救援到来。你不要作茧自缚,没有什么命中注定的说法,携手走到最后,才是命运的答案,才是你的归宿。我的归宿就在这里,这个黑洞里,你爱着我,我爱着你,很幸福。”
  “陈勉,”锦年听不下我的胡言乱语,“你别说话了,好好休息,别乱想,我们会一起出去的。”
  可我必须把话说完。
  “锦年,我一直知道,如果说我在情感里做了赢家,能够胜过沈觉明的地方,无非是占了先机,你又太善良,因为懂得我,所以同情我。要光比感情可能不是这样——”我笑着,忽然一点都不嫉妒,一点都不不酸涩,因为我已经快迎来了我的结局,“我走后,你跟他去吧,不必挂念我,祝你们幸福。”
  锦年流泪,断续说:“怎么可以呢,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
  我说完了,精力好像已经透支,甚感疲惫。我点点头,头一歪,就要又睡过去。锦年不让我睡,晃着我,“你别睡着,我跟你说话,你别睡!”
  她开始跟我讲在外国游历的过程。问我是否去过约克镇,是否有米色的风衣,她追过我,出了车祸。腿有点残疾,不能多走路。但是她一直走,为了找我。为了我们不该绝的命运。“我们的终点不在这里。陈勉,你一定要坚持。把握住自己才是抵抗住命运。”她大声对我说。……
  又一夜过去了,清晨薄黯的光悄悄到来。
  我终于挺过了漫长一夜,精疲力竭的锦年悄然舒了口气,她闭上眼,迎接着缝隙传来的贫瘠的曙光。
  虽然贫瘠,却也象征着希望。
  果然,到差不多日中的时候,我们听到了脚步声和说话声。
  锦年备感振奋,用足了力气,叫道:“这儿有人,快救救我们!”
  很快就有了回复,“你们要坚持住,我们马上就过来。”
  开始有大锤敲击水泥板的声音。然后有矿泉水从缝隙浇下来,锦年用手窝住了,先给我。我们都润了下唇,宛如打了强心剂。
  不久顶上的杂物慢慢挪开了部分,我们得以看到救援人员的脸。是空军部队的人。有三四个。他们分析了我们的处境,决定先营救锦年。因为我被钢筋牢牢地挤压着,必须借助大型器械,贸然行动,没准就要被钢筋压死,而锦年是可以活动的,他们决定挖一个洞,把她先拉上来。
  锦年听了他们的方案,坚决要求他们先救我。她说着我的病,说着我们同生共死的决心。我艰难地做她工作,“我好歹是绅士,给我一点面子……”
  她被人拖上去时,死死握我的手,“你一定要上来,我等你呢,等你结婚。”
  我点头,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我知道这一刻就是诀别,却也并不哀伤。她得救了,多么好!
  金色的阳光漫进洞里,斜切了我半个身子。人间的温暖像山谷自由的风,随时就要游去。我闭上眼,看到七彩虹霓。虹霓之下,浮现出闪着金斑的河水。正是酷暑时分,天地俱寂,草木的辛辣、泥土的干冽与少女的芬芳蒸腾在一起,是我此生最后的感觉……
  水纹和时光一同消失。我浮在空中,越来越轻,轻的只剩下灵魂。人生如寄,锦年,你是我停留的唯一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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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楼主| 发表于 20-9-2014 19:28:35 | 只看该作者
【旁支三:觉明】
1、生死情侣
  7月15日。从梦中惊醒,随手打开电视。CCTV6在播《碧血黄花》。看下去了。
  意映对林觉民说,除了你,我什么都怕。
  除了你,我什么都不怕。我反过来说了这么一句。蓝色的屏幕在黑暗中分外刺眼。我不知道眼睛被刺痛的感觉是否叫作流泪。
  灾难过去已经两个多月了。中国人流的泪无以计量。
  那些日子,妈妈哭,安安哭,就连沉淀得没有喜怒的爸爸也哭了。我没有。只是眼睛涩得厉害,在那些大悲大爱的画面前,我一次次选择转身。回到房间,躺到床上,好像只是普通的劳累。
  时至今天,我依旧无法去想两个月前在成都的心情。回忆就像撕照片。横着竖着,把人影与光阴彻底铲除。大雨之后,阳光妖娆,有颗粒的质感,落在人身上,觉得很重,但或许只是恍惚。
  从11日起,就过得胡里糊涂。
  邱淑玲跟我说,锦年打辞职报告了。
  乍听到,也没觉得意外。她自由惯了,除了她自己,谁又能干涉呢。她在我那边呆了那么多月,我小心不去接近她,明着对自己说,都过去了,云淡风轻了。其实只是不敢。有多爱就有多怕。
  她生日那天,边跟我从容过招,边浇灭我重逢的期待。
  她不知道我有期待,攒多久,期待就长。
  3年,她在旅途中忘了我,我在无言中惦念她。没有爱,大概就不会心有灵犀。我早该明了。
  到她清晨要走,我们只剩下玩世的心态。
  “刺激吗?我太太要来。”
  “你这么怕老婆吗。跟前妻见个面有什么了不起。”
  “见面没什么,过夜说不过去。”
  “帮我拉上拉链。”
  “我不擅长建设。”
  我揽住她,温软轻盈的身体,好像要飞走,好像又在沉沦。鸦片一样的感觉,从心口一路痒上来,这个叫人烦恼的人,真的不该见面。
  没什么好下场。我说我。从来碰不得有瘾的东西,烟酒的水准都很差,爱情也一样。
  后来有好几个月一直没见。她过年回家时,跟着她母亲来过南京,我当时不在。
  妈妈晚上给我电话,说,锦年把玉镯还咱家了。
  当时我恼羞成怒,就想破口大骂。忍了忍,对妈妈说,也该的。
  妈妈说,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跟锦年聊了会,我跟她说,你一直在等她。你虽然不说话不行动,那反而是对你没法释怀。她妈妈也说,觉明这几年一直照顾我。锦年拿起你们的合影,看了很久,后来说,你们脾气犯冲,在一起也得吵。我说,脾气都会磨掉的。要不在意你,发那脾气干什么。镯子还是留着。她没留。
  我觉得很软弱,叫妈妈。
  妈妈心疼地说,算了,你们是真不适合。
  我说,我知道了。
  近几年,随着业务量的扩展,我在北京呆的时间多过南京。我的办公室就在市场部楼上,3年了,我们从未这么近过,却一如既往的遥远。
  邱淑玲跟我透露过她的情况,一个人租南三环外一个小公寓住,坐公交车上下班,下班后喜欢在办公室留一会。她留的时候,淑玲会电话告诉我。我后来跟她说,别跟我说。淑玲也就不自作主张。
  有次,大约晚上9点来钟,我准备下班。电梯在市场部那层停了下,进来的是锦年。她看到我,打招呼,“嗨,这么晚。”
  “你也很辛苦。”我拿出老板的口吻。此外没有多余的亲切表示。
  她嘿嘿笑着,应该的。摁了一层。我是去地下取车,有心想送她回去,终归开不了口。
  “再见!”电梯门开了,她跳出去,轻盈的身体,没心没肺,让我很想揍她。
  还有一次,开全员大会,她迟到了,按照规定,迟到者要在台上站十分钟以示薄惩,我没有通融,让她在众目睽睽下站了十分钟,然后我点名特意要她回答一个问题,她回答后,我用了差不多十个理由反驳她。把她当一个批斗的靶子,看她张口结舌的样子,我也谈不上畅快。没人知道她是我前妻,好多人都担心她要被我炒,呆不长。她大概也从没想要呆长过。安安说,她缺钱。你给她的那些她一分不动。她什么意思,藐视我?还是表明我们没有一分感情?我气得抓狂。
  她走是意料中的,只是没有想到那么快,他一出现她就走了。她这么多年的积蓄就是为了等到他。她在他面前,会诉怎样的情衷,摆出何等楚楚姿势。我呢,同样的离别,说丢也就丢了。
  很没劲啊。
  11日晚,我越想越没劲,辗转反侧,给她电话。知道很晚了,可是不想体恤她。
  她是在哪里呢?
  我没意料我一上来,有这么和缓的语气,“在哪呢?”我好久没给她电话。接通的时候,发现自己有多贪婪。
  “干吗要告诉你。”她说。很清醒。还没睡。
  “邱经理说你辞职了?”我态度也算好了。
  “对。白天谈公事不行吗?”
  “打扰了?旁边有人?”我是随口说。没想她怔忡了。有时候人会很敏感,我听到听筒里忽忽的风声,居然还有鸡叫。她在哪呢?我知道我没有权力知道,可我忍不住生气。我怎能这样。
  我硬硬性子,跟她说,没有批,必须回来办手续。她冲我吼。又一次架上硝烟。我们的谈话总是不欢而散,沈觉明,你能想得出你们有几次温情脉脉、平心静气,想不明白你留恋什么。
  我挂了电话,心绪难平。床头有双人照,抽出来,想撕个粉碎,临了只是用指尖触摸她笑意盎然的眼睛。坚硬而冰凉。
  锦年,告诉我,爱也是这么冷硬的吗?
  12日晚,她妈妈给我电话,“觉明,知不知道锦年去哪了?我刚打她电话,怎么也打不通。你说她这孩子四处乱跑,会不会跑去四川?”
  我愣了下,安慰着,“她跑那里去干什么?”
  “也是啊,这孩子,机德不好,把个手机当装饰。你说这个时候,关手机吓我啊。”
  我安慰着,也拨她手机。传来网路不通的提示信号。
  后来就找邱淑玲,询问锦年递交辞职信后的蛛丝马迹。一无所获。焦头烂额中,安安电话进来,说,AP刚在四川那边开过会,说有两个同事没有回,一个就是陈勉。
  我瞬间明白,那晚电话过去时,她必是跟他在一起。难怪接电话这么踌躇,难怪语气刻意的压制。被我猜中了,好事当中。
  我放下电话,也说不清自己的感觉。只给她母亲回了下,说十有八九追随陈先生去了。她妈妈很无语。
  电视开着,一幕幕悲怆的画面。
  仓皇的废墟,瓦砾中的残肢。劫后重生的悲辛交集。死难后的固态沉默。
  只有关了了事。
  吞水,想事情,找AP的人,据说,与陈勉一起的英国人詹森已经脱险,他说地震开始的时候,别人想着逃难,陈勉却冲上了楼。陈先生地震前夜碰到故交,一个女孩子,叫裴锦年。
  以后的事情开始模糊。因为所作所为,不清楚意义。
  我应该是找过部队的朋友,辗转请求想办法。
  朋友问,是你谁?我说妻子。他们说,整个风景区夷为平地。生还可能很小。让我做好心理准备。我说,她生命力强,肯定在等,你们尽快去。
  14日,我和她的母亲去成都。中午赶去彭城。在路上,朋友联系我,真是你妻子吗?她还活着,跟她在一起的那个,死了。
  她母亲痛哭失声。
  14日晚上,一个生死情侣的故事在千家万户的电视机上演绎、传诵。与我无关。
  她和他在废墟中。她要别人先救她。说,说好了的,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
  她紧紧扣着他的手。这出自我的想象。他们同穴差不多两天两夜,其间的情意已非人间的条条框框所能压制。我毫不否认,他死的话,她大概也枯萎了。
  当时的情况,要救他,他们两人可能一个也活不了,救援者是人,人间的人,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才有光明才有希望。他们不知道经过炼狱的情,有怎样的能量和杀伤力。要我在,就成全他们了。
  她救上后,执意不肯跟医护人员走。等着他。
  救他费了很多劲。
  救援人员后来问他话,他已经没有声息。大家说,可能不行了。她不肯放弃。求着他们。她那时候,眼睛里全是血枷,身上褴褛,鬼一样。一个困了2天2夜的人也不知怎么来的能量,可以说话。她几乎不停地跟他说话。哪怕没有对方回音。
  经过8小时的艰难营救,他出来时,气息冰凉。
  都以为她要号啕大哭。她却没有。只是趋前摘下他腕上的表,手滑下去,扣住他的。仿佛只是在跟他寻常握别。几分钟后,背过身。
  有随行记者毫无人道地拍下她的侧面,我看到她眼睛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没有一丝波纹。真的没法看。
  尸体没法带走,别人跟她解释着,就地处理。
  她没有话,看着远方,天空。
  后来就倒下去了。
  在华西医院。我对她妈妈说,我就不进去了。
  难以面对。
  15日夜,她妈妈紧急电话,医生说,锦年可能不行了。
  我依旧说不出话。
  从我住的地方到医院大概是800米的距离。我赶过去。
  那条路是我一生中走得最长的路,它几乎和我的生命等长。在锦年失去陈勉的刹那,我也失去锦年。对于死者,我们可以痛快释放悲伤,可对活着的人,却只能将眼泪逼入死角。
  大家都在为他们的爱情振奋鼓舞,我是谁?
  我的前妻。从来不是我的妻。
  在国难面前,儿女情长是渺小的。大时代的号角听不到个人的叙述。被时代淹没也好。
  走到尽头。今日终于是尽头。
  锦年妈妈迎出来,欣喜地,“觉明,锦年的心脏又跳了。”
  “她是一棵野草。阿姨你别担心,肯定会蓬勃地活下去。”
  “觉明,你回家吧。”
  我回家了。真的太累。
  
                  2、孪生兄弟
  我不知怎么去评论如今的媒体。报道抗震救灾是应该的,可是拿悲哀来煽情却很不仁慈。毕竟这不是太平盛世,非要给活得麻木的人们一丝娱乐至死的牙剂。
  锦年和陈勉的故事还在余波中。
  有记者蹲点关注锦年的病况,又有人挖掘陈勉生前的故事。他的照片和遗留的影像资料在电视、报纸、网络上流传。
  他真正地成名了。带着草根特色的传奇人生,被人一而再地咀嚼。
  我们个个需要传奇,纵然不能亲身经历,也希望被别人的润泽。这是个庸常的年代,我们除了偷鸡摸狗地幻想奸情,为一块钱还是一块二的青菜讨价还价,也渴望惊心动魄,枪林弹雨,出个把英雄。
  不久后,有人联系电视台,说陈勉是他失散多年的孪生兄弟。他要认亲。
  媒体又振奋了。把那人请进演播室。
  陈勉的身世在死后浮出水面。他是广西某县一个普通农民的孩子,姓张。跟裴家压根没有半点关系。他和他的孪生兄弟在她母亲肚里遭遇洪水的侵扰,然后哇哇出生于一片创痍的土地。陈勉因受凉,得了先天性的肺炎,家里负担重,无以医治,有意送人,正好有家姓陈的刚好在大水里失散了儿子,孩子母亲非常伤心,天天垂泪,那家男人为抚慰妻子,便跟他们协商抱来收养。
  后来,待家境好转,张家想起出生时凉薄的表现,后悔加内疚,去那边索要。其时,那陈姓男子已失去了妻子,他跟孩子相依为命,深有感情,坚决不肯。张家坚决要回,甚至威胁要武力解决。陈不得以跟张家说了隐秘。他原先死去的儿子非他的亲生儿子,他的老婆嫁给他只是为给孩子一点名分;婚后,更是把全部心思花在了孩子身上,他怎么对她好她都视而不见。他嫉妒了。发大水的时候,动了邪念,本可以救孩子,却把孩子推入了水中。以为以后夫妻两人作伴,再抱个孩子,感情会有所改善。哪料孩子的母亲失子后一直愁眉不展,不久郁郁而亡,而他就此陷入良心的审判。他总是做噩梦,梦到水,孩子的哭泣,他想救,拼命跳下去追,浪头袭来,孩子淹没。起来出一身冷汗。为抵消良心的罪过,他有意无意把养子当从前那个孩子养。他把他的负疚与爱全部用在他的身上,这么多年,他已然离不开他。
  张家觉得他可怜,暂时偃旗息鼓。后来再找的时候,陈家搬走了,此后没有音信。
  那个孪生兄弟说,妈妈去年去世了,去世前一直惦记着哥哥。我也一直在找。在电视上看到陈先生的照片,我女儿说,爸爸,这个叔叔很像你。我父亲也说像,我们都想落实。
  电视台带着那男子去见锦年母女。
  锦年那时候已经恢复大半。她果然如我所言,生命力强悍得很,如那蓬勃的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锦年和她母亲意外地接待这批扛着摄像机的不速之客。
  那男子说完后,看到了可怕的沉寂。他哪里猜得到这两人内心的滋味。往事汹涌,酸甜苦辣,到头来,得荒谬一味。
  锦年母亲不住朝锦年看,锦年不做声,后来冷笑,说,你以为他很有财产吗?阿猫阿狗都可以来捞一把?
  我不是要财产,那张酷似陈勉的脸说,我只是要知道真相。
  “真相?你现在找真相,有什么用。”锦年从病床上跳下来,对着他下巴上原来以为独一无二的沟壑说,“你以前死哪里去了?你爸爸妈妈死哪里去了,说声后悔就有用吗?你们真正关心过他、想过他吗?怎么啦,觉得他现在飞黄腾达、煊赫风光,可以光宗耀祖就苍蝇一样过来攀附了。以前怎么就不能找,30多年,一寸寸地皮扒,都可以把整个中国翻几遍。你现在告诉我们干什么?他听不到,他走了!他,走了,走的时候连是谁生的都不知道,做噩梦,良心不安,死无葬身之地……”她又指着记者们,“你们也不是什么好人,一个个装得无比同情,实际上在猎奇……你们还想挖掘什么?告诉你们,我们很有故事,够你们轰炸一年……”
  她哽咽着,流着泪,被她妈妈捂住嘴,抱走了,“你们快走,走吧。”
  谁能理解锦年那刻的心情?我能吗?
  说实在的,我讨厌陈勉,讨厌他在知道自己的身份后还对锦年纠缠,讨厌他商场中不够磊落的手段,讨厌他对安安的不负责任,太多讨厌的理由,说穿了,只有一点,锦年爱他而不爱我,我自问什么都比他强。
  现在想起来,他也够倒霉的。
  感情最浓郁的时候,被虚无的血缘硬生生地掐灭。沉寂若干年后,两人都要不顾一切,又遇上天灾。他活得真激烈,永远在弦上,嗖地一声,在最用力的时候绷断。
  绷断后,才知那股以为隔如天堑的力是玩笑一场。他到这世上,辛苦辗转,仿佛只为认识锦年一人,只为参与一段无望的感情。这样宿命,难怪锦年肝肠寸断。
  电视上闪过一个小女孩,怯怯地拉着男人的衣脚,腕上有一串水晶链子。
  安安挂着泪说,哥,知道吗?那是我的……
  安安在旅途上与这个男人碰过,她曾经握有打开陈勉身世的钥匙,但她出于个人目的没有去打开,真相一个错身就过去了。
  安安说,我没想到那么巧的。一开始是惊诧,想过有可能性,后来是忘了。真的忘了。哥——
  “跟我说有什么用。”我明白陈勉为什么没有爱上我妹。
  感情里固有的坦荡她都不具备,去爱什么?爱自己吧。
  “我,要跟锦年说吗?这件事。”安安无措地问我。我回答她,“你自己看着办吧。”
  锦年回老家的时候,安安和妈妈去看望了。我没去。
  安安给我打电话汇报情况,说,锦年身体和情绪都基本正常了。晚上她吃了很多。还跟我说起你,问你怎么不来?我说你忙,她笑笑,说,你怕她。……
  偏巧这晚很无意地就看到了《碧血黄花》。
  锦年说对了,我怕她。永远都怕。
  出了这个事后,我知道我们基本没有前途了。但是我依然可以无言地爱她,狼狈地怕她。这不算懦弱。灾难没有叫我动过眼泪,这回却对着蓝色屏幕蔓延。
  让悲伤尽情地到来吧!因为我也希望它快快过去。
  悲伤之后,我们都会迎来新的一天。
  每一天我们都要庆幸自己活着,可以去深深爱一个人,可以呼吸他们呼吸过的空气,握住这尘世最美丽的阳光。
  锦年身体复原后,执意孤身前往伦敦处理陈勉的后事。她妈妈给我电话,让我送她去机场。那是我地震后第一次与她相见。
  她很瘦,瘦得我很想把她抱住,放在秤上,并告诉她,拜托吃点肉吧,只有三两重。
  当然,我其实是什么都没说,也没做,只是注视着她左眼下方的一块疤,不是很难看,但是,最好消失,我不要她每次照镜子就提醒自己有过那么一次梦魇。
  但也无所谓了,反正心里的伤也是很难消除的。
  她妈妈跟她告别,“药要按时吃,路上小心,到了给我电话,早点回家……”她“恩恩”应着。
  我将行李放到后备箱。拙于言辞。这样木讷的沈觉明我也是第一次见。
  “妈妈再见!”她上车,跟她妈妈挥手。我发动。她不久回头对我笑,“谢谢你!”客气到家了,我更无话。
  此后沉默。以前,我们俩都不会这么安分如木乃伊的,三分钟不到,就要互相蔑视、恶言相向,老拳相对;现在呢,我眼光都不敢碰她,害怕任何一次不经意的相遇,就会引出人家一声不堪的叹息;话都不敢说,怕哪一句不对,就会触发人家经久不息的伤痛。该死的,我说我,不如死了吧。
  我伸手放了音乐。
  很不应景的,是汪峰在呐喊——我要飞得更高。
  锦年侧向窗子,仿佛听得入神,又仿佛看得入神——快奥运了,沿途随处可见用鲜花堆叠出的“北京欢迎您”的字眼,或者挂着那5只欢天喜地的吉祥物。其实我手头有客户送的票,锦年喜欢看排球,我本想当康复礼物送给她,可想来她奥运肯定回不来了,什么时候回,我也不知道,也许跟以前一样3年,也许5年,也许一辈子。她的人生好像没了支点,只有随处流浪,每个国家都是她的迁徙点。
  我死心死过千千回了。但想起来,还是觉得阴霾。
  “我要飞得更高——”我跟着哼起来。我唱歌很难听,跑调,但是我要飞得更高,看得更远,不要被这个女人磨死,咱也不是林黛玉。
  路程出人意料的顺利。好像刺溜一下就到了。下车的时候,我懊恼地看看手表,不过20分钟。平时上班也不只这个时间啊。太顺了。顺畅的隐含意思就是——沈觉明你可以滚蛋了。
  送到机场大厅,她要办出关手续。站定了,与我告别。
  “觉明,谢谢你!”浅笑盈盈,正常得一塌糊涂。
  我知道她下逐客令,不甘但是只能情愿地走。
  我点点头。转身。好像很无所谓。
  转身的时候,心脏哽嘣了一下,像遇到了一粒子弹。痛感弥漫。我想起她妈妈在电话里跟我说的话,“锦年恢复得太快,有点不可思议。她从没有肆无忌惮发泄自己。都是一个人默默舔伤。她一辈子不爆发,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觉明,你们做过夫妻,你想想办法。”
  我没有什么办法,但是不该就这么轻易走了,我想我应该说点什么,说不定以后没机会了。
  说什么?
  锦年,别怕我,你这个样子,我总不会对你有非分之想。还是——
  其实你这个样子很难看。你不适合做淑女,还是以前那个凶巴巴的女孩子顺眼一些。或者干脆的——
  拜拜!……
  我猝然回身。
  发现她居然也在同时侧身,隔着人流,我们四目相接,往事如烟。这惊喜来得太大了,我没有自控的力量,只能不知所措地看着沈觉明的腿向她疾步奔过去,看到他的手重重地把她摁在怀里。只觉得千言万语汇集心头,又堵在喉间,热辣辣的,无从说起。这个伤心的沈觉明。
  她病猫一样温柔地任我拥抱。很久后,说,“我要走了。”我好像才明白怎么回事,仓促放开她,嘿嘿笑着说,“我,只是感受下你的体重,也就差不多三两肉吧,不够做一顿饺子的馅。”
  她扑哧笑了。定定看我。目光有点忧伤。可别哭啊,我可不希望这是一个诀别的场面。虽然也有可能,但我没有做好准备。
  “保重。”我拍拍她的肩膀,决然走了。
  几步后,听到她在我身后说:“觉明,我会给你写邮件,让你放心。”
  放心是什么意思呢?放下心,做熟悉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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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楼主| 发表于 20-9-2014 19:29:01 | 只看该作者

3、遗憾
  回到办公室半天进不了状态。
  空调打得很冷,我依旧在冒汗。
  忽然想起锦年辞职后的那个夏天,每晚我们都要为开不开空调争执。我是个容易出汗的人,怕热;她呢,冷体动物,嫌打空调闷,要开窗。我说,同学啊,南京是火炉,要不开空调,躺在席子上都会闻到自己身体烤糊的味道,第二天醒来就是一块现成的牛扒,七分熟。她说那正好做我早餐。话虽如此,她还是依我,只是半夜三更偶尔会弃我去客房,把窗子哗哗打开,自以为是地安然睡去。然后第二天总会被冻醒,发现旁边躺着一个我,独霸着被子在寒气飕飕的空调下舒适地过冬,而她像只懒惰的寒号鸟,只能瑟缩地向我靠近,“狗熊,给我一点被子,明天我就垒窝。”
  我不给。
  她抢,“有你这么自私的吗?”
  终于被我一把抱在温暖的被子下,她兀自糊涂,“我好像去客房了呀。”
  “那是做梦。”我暗笑。我对她的感觉像雷达一样灵敏,她一走我就会知道,然后把她偷运回来。
  那个夏天真的很愉快,好像经常会在被窝里笑得死去活来。
  她越来越胖,老会被我嘲笑。我用小指戳着她的屁股,假装一只蚂蚁的声音,呼号着,“大象,大象,请让一让。”她气得咚咚捶我。有时候她背着我躺着,我不高兴,在她背上指指戳戳,“大象,大象,让一下啊,你挡了我的手机信号。”她翻过身,忍俊不禁。我后来在手机里用“大象”作了她的指代。
  笑声犹回荡在耳,日子却不知翻了多少页。只有我仍会时常地在失去的片段里惆怅不已。
  怎么说呢,这三年,想她很苦的时候,未尝没有后悔放了她。可是,我也知道正因为太爱她,才不要这苟且的婚姻,这权宜的爱情,才希望她尊重我、珍惜我,给我完整的心。我不要做一块随时可以扔掉的抹布,我不要老是有患得患失的感觉。她如果给不起,我宁愿停留在暗恋的阶段。一辈子拉倒。所以,我从来没有主动给她打过电话,因为她从来不给我打。她在一个人的孤单旅程,有那么多海阔天空的内心时间,会想我吗?我很怀疑。我因而只有做得比她更不屑。
  妈妈总是催我交女朋友,媒婆一样亲自给我张罗。拿着人家的照片,某某某,谁谁家的孩子,条件怎样怎样……我说,妈,你能不能操心安安。妈妈说,安安比你小,你多大了,这么老的男人不结婚,人家以为你有问题。我说妈,你总不能让我去糟蹋良家妇女。妈妈瞪下眼,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呀,你又不是皇军。哎呀,现在的女孩子都不比以前,你试试。这个看着满秀气,就这个……
  还是一个也没去看。
  其实知道应该去的,见见女人没什么坏处,可以清热、败火,怡情、舒心,有效防止各种心脑方面的疾病,可是愣没有兴趣。
  妈妈碰了很多次壁,跟锦年的妈妈打电话,“怎么办?愁死了,原来的设想是这个时候孙子都应该上小学了。”
  锦年的妈妈满心歉疚,“哎,我还不这样想啊。”
  “锦年去了哪里?”
  “非洲啊,做半年的义务老师。去之前打了好多疫苗,结果,还是得了那什么病来着,发高烧,吓死人,就是中秋那阵子的事。”
  “你说锦年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折腾什么呢。”
  “现在的年轻人不比咱们,喜欢刺激,喜欢与众不同。生命不止,折腾没完。”
  “她有没有跟你提起觉明。”
  “提啊,问,你家觉明有没有娶熊猫盼盼。”
  我妈笑了,回来复我,无聊地猜度着,“儿子,你说锦年是不是在吃醋。”
  我想不是的,是调侃。可恶之极。
  “其实,阿盼也好的。”妈妈又神伤起来,“你要等到什么时候?给我老人家一个期限。”
  非要按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百年。我学《大话西游》,实际上,我也不知道。也许哪天想开了就松手了,也许一辈子想不开,就触大霉。我也不是有多崇高,有多痴情,只是觉得目前还等得起。可是三年后,好像什么也没等来。
  安安有日神经兮兮跟我说,“哥,请我吃饭,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一对鸡翅,说吧。”
  “锦年才值一对鸡翅?”
  “她的消息,那活该你什么都吃不到。……哎,说啊。”
  安安笑得得意,“知道锦年在哪吗?畅意。”
  我一惊:“她肯?”
  “她没钱了,一时半会又找不到工作。”
  “怎么会没钱,我给她留了多少。”
  “人家不要你的,说到时都要还给你。”
  “她什么意思啊?”我拍案而起,“想把我的东西都还清,她能吗?有本事把我的感情还来。”
  “哥。你别激动。什么时候见?我安排。”
  “不见。”
  我真的很有骨气啊,没去见她。
  去北京也不见。
  有次,路过茶水间,看到她在冲咖啡,接完水,走得太猛,“砰”地撞到桌子边沿,杯里的水泼出去。我差点笑出声,笑完有点发酸,因为记忆太顽固了。她一直是一个莽撞糊涂的人,常常转弯过早,一头撞在墙上,或者转身过急,一头撞在门上,或者走路太横,一头撞在窗框上。因此身上常有不明来路的淤青。
  我以前若看到,必会狠掐她一把,问她怎么回事。她会很苦恼地想不出个所以然。我只能叹息着说,大象啊,你实在太胖,撞伤自己都没感觉啊。
  可是3年后的锦年其实很瘦,两根锁骨横在胸前,像一对翅膀要飞走。
  衣服穿在身上飘飘欲仙,还是衬衫,有很多小纽扣,如果猴急做爱,先要为那一排纽扣急死。又不敢撕,因恐怕自己地位尚不如人家一排纽扣。招一个耳光就不划算了。
  三年后第一次见到她,我居然起了这样龌龊的念头。
  没有办法,她不算太漂亮,但对我胃口。我想她了。不想每晚在床上隔着空虚怀念她的音容笑貌。她还没有永垂不朽。
  我把淑玲叫到办公室,“来了个新人?”
  “嗯,你妹妹安排过来的。不过表现还不错。”
  “转正了吗?”
  “转了。”
  “开多少钱。”
  “5000。”
  “她没说我小气吧。”
  淑玲奇怪,“嗯?你认识?”
  “我前妻。”我跟她熟,所以告诉她了。
  后来,淑玲就会自动向我汇报锦年的芝麻琐事:住哪里,什么作息,什么爱好,说过哪些骇俗的话,有哪些同事对她有想法。特别提出,最近,她给财务部的一个同事客串了把女朋友,应付人家来北京视察的父母。据说,因为表演逼真,那同事把对前女友的一片痴心都放在她身上,开始狂追。这让我很烦,不知道锦年在几年后有没有学会分寸。
  然后,到她生日就再也按捺不住了。
  我的如意算盘是鸯梦重温。暂不去想那千秋万代之事,先慰慰相思之苦吧。为此,我准备了一箩筐的甜言蜜语,如果不够,还有半箩筐疯言笑语。她想称几块钱的幽默我都拿得出现货。
  地点,我安排在广安门我们以前的居所,晚餐,我逼迫自己去吃那不健康的水煮鱼。没办法,她从来对不健康没营养的东西趋之若骛。
  起先吃的还好,后来就不再是那个味了。
  心在冷下去。
  重逢,有什么浪漫可言,我伪造的浪漫很像塑料花,真假。
  要重逢,除非百年后。说不定那时候她全身僵硬了,脑子相比下还软一点。
  真的不要去相信时间能够改变一个人。
  我想不下去了,有点头疼,翻开文件,潦草看了几行,电话响了,“沈总,方便吗?有个文件要签下。”
  声音有点熟,听不出谁,公司的女员工在我看来不仅长得都差不多,连说话声音也一样。
  “进来吧。”
  不久后,门推开了,是顾盼。
  “沈总,意外吗?”
  我错愕了下,“稀客啊。”
  顾盼头发剪了,比之以前,少了妩媚,多了清爽。
  着装品位总归比锦年高:无袖恤衫和迷你热裤衬出纤细的四肢,流苏短靴和头上的编织礼貌带出一骨子酷劲。走掉的几年,她似乎吸纳了足够多的阳光,更加的耀眼起来。
  她伸出手,“握一下吧。”
  握手时,她低头轻轻叫我,觉明。
  后来抬起头,我看到她眼里雾蒙蒙的。如果重逢时,锦年眼里有她一半的雾我就死心塌地告诉她,一直等着她,我想她,后悔了。我没看到,所以也没打算表忠心。
  “觉明,我嫁了。”
  应该很高兴,可是没有,大概因为她两泡眼泪,勾起旧事。
  一直以来,跟顾盼的那一段,总不愿意去回顾。要说对锦年,这是唯一的不坦荡,不理直。尽管跟顾盼在一起的时候,我心里根本没有承认跟锦年的婚姻,我一直觉得离婚只是时间问题。
  我低估了我的恨,其实是无处安放的爱。
  偏偏顾盼那个时候,以为春天到了,满心都是爱。
  陪我加班。看我心情不好,她独自处理事情,搭着自己的私人关系,也不跟我邀功。
  在外面吃饭,从来都是点我喜欢吃的菜。偶尔弄点新花样,会看我脸色回馈,如果我满意她会很开心。
  她狠劲地拍着我爸妈的马屁,每次去北京都要给安安买礼物。我的朋友她应酬得当,家里做饭的阿姨,她也打点。她把什么细节都考虑了,只是忘了我本人的态度。
  其实,真的在那荒唐的时候,想过跟她结婚的。
  有次她生日,问我给什么礼物?我说你喜欢什么就给什么呗。她说戒指。我默然,想起曾给锦年买过一个戒指,被她走前扔在沙发里,恨意顿生,杀心四起,“等我办了手续。现在是要犯重婚罪的。”
  我找了律师。
  如果安安不生病,如果我不去北京,如果去了北京不找锦年,我估计已跟顾盼做了夫妻。固然不会有太多得琴瑟和谐,也不会有这等纠结的伤痛。
  后不后悔?
  现在去想,依旧难言滋味。然而去找她,可能是潜意识里一直有的念头。我只是在撑一口气,这口气叫做尊严。
  那天,怒不可遏。那天,情难自禁。那天,知道自己离不了她。
  想着她。
  难怪自己日子过得混乱,脸面不察,心不由己。
  后来跟顾盼分手。顾盼问为什么。我说,我喜欢你,那没错,因为你用得很顺手,不用我动脑子。可是爱情,却偏偏是那种贱嗖嗖的东西,非得要磨得自己浑身不舒服才是。顾盼说,觉明,我不会放弃的。
  她在爱情里像个斗士。不,或许还可以说,像个指战员,很有韬略。
  她太聪明,这种聪明用在她爸爸的生意上,再加上她的美貌,几乎可以无往不胜;可是用在爱情上,就显得锋芒太盛,爱情其实不要锋利,钝钝的,反而比较安全。她如果当时像所有失恋的人一样傻傻的,绝望的,我或许也下不了心,会为自己的荒唐买单。
  可是,她一点都不失落,她觉得自己会赢。她也不想勉强,要亲手打赢这场无硝烟的战争。
  早些时,我跟锦年还在游戏的时候,她就用过手段,让陈勉看到我跟她在一起,她原指望陈勉告诉锦年,没料到我被人家修理了一顿,一个月没法出门。
  后来,她偷技术,找锦年。以为目的纯粹,就理所当然。
  我的婚姻最后解体从本质上说与她无关,但那也算是导火线。
  我不爱顾盼。但我利用过她,就像锦年利用我,就像陈勉利用安安。所以现在想起来,谁也不能指责谁?没有谁真正干净。
  三年前三年后,我、锦年、安安仍没有什么变化,一团糟,顾盼却有了归宿,看如今明媚可人,应该还算找到了良配,可喜可贺。我恭喜她。她笑笑,笑意微凉。
  我们出去午餐。
  她提起泄密的事,问我是否原谅她。
  我说我也没损失。
  她抬头,“这次回来,是想还你一份人情。”
  她的老公是一家投行的老板,她知道我需要钱,决定给我投资。
  “你爸呢?现在没必要胳膊肘往外拐。”
  “爸跟你合股了,你们反正捆绑在一起,赢是双赢。觉明,其实,我对做企业一点兴趣都没有,努力学管理,都是为了能帮你忙。现在,结婚了,他让我帮他做事,我根本不愿意。”
  “那,你做什么呢?”
  “养孩子啊。哎,我生了对双胞胎。不过,真的很可惜,不是你的孩子。”她放低声音,“有时候做梦,会梦到我的孩子长得跟你一模一样。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没法弥补的遗憾。当然,人生有点遗憾是好的,可以想念。”
  她眼睛又雾蒙蒙了。以前我没见过她那么爱哭的。我不喜欢女人哭,她所以从来不在我面前哭。
  她意识了,马上又展颜笑,“你还单身啊?有没有小姑娘粘着你,就像我当初粘着你一样。你还等她吗?觉明,别等了,你完全可以开始一段新的爱情。你试试,会发现并不难。对你尤其如此。”
  我一本正经说:“阿盼,我已经老了,老到只能发生一夜情、婚外情、奸情,而绝非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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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盼回南京后,抱着双胞胎去拜访我妈,我妈对两孩子爱不释手。据安安说,妈妈抹泪了,很伤感。”“哥,你要努力好不好?家里传宗接代的任务等着你呢。”
  我比谁都明白,但也不能马路上随便拉一个配种。,名字好听。
  不久后,妈妈开始逼我相亲,我并没有反对,我算是比较传统的人,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让妈妈先过目,看看人品,以及是否对她老人家胃口。妈妈对这类工作很积极,不过一周,就给我回话,说已经圈定五名,让我赶快回南京跟人家见面。我让妈妈把名字一一报于我,妈妈边报价边介绍条件,都是一等一的好条件,而且年轻,年轻到让我觉得自己无耻。我说,就那个叫方静的吧妈听我这样轻率,火冒三丈,“终生大事啊,要跟你过一辈子的。你花点心思好不好?不要敷衍我。”
  我并没想敷衍,只是观念老土,觉得婚姻是要经由凄清层层铺垫然后水到渠成的。相亲既然只是为一个结婚生子的目的,那只需条件交换即可。我于是直接告诉我妈:“妈4实话说,我心里还有锦年,你要我抹掉一段感情重来,一没时间,二妹心情,三没精力,四也嫌费事,五就算抹掉,我也不太相信有奇迹发生。差不多就行了,我就几点要求,基因别太差,人品要好,你满意。
  妈妈苦口婆心,“怎么说你也要见见啊,说不定你对人家会产生好感呢。退一步海阔天空嘛,别老锦年锦年,我一听头就大。”
  我最后还是答应老妈见人,的确,见见女人没什么坏处,可以清热、败火、怡情、舒心,有效防止各类疾病,避免早衰。
  挂了电话,我点开电脑,例行查看邮件。
  这一日终于收到锦年的信。全文摘抄如下:
  觉明,我已在伦敦住下,打算常住。目前找了份教汉语的活,一周上三次课。另外,也收到T报专栏约,下月,生活蛮自由,我身体也已恢复。开始写
  稿赚费。总之,经济有保障,生活蛮自由,我身体也已恢复。勿挂。祝你一切顺利,锦年。
  我反复看扭头望向窗外,,心里空落落的,一幢幢冰冷的写字楼横亘着视线,写字楼下,是同样冰冷的车水马龙,步履匆匆。这就是所谓的现代生活。我已经被囚禁了十多年了,如此麻木,如此甘心。
  悠长的
  假期,公路边的青草味道,想起来,上辈子的事。我觉得疲惫。桌上电话却又响了。总是有事,一刻也不得清闲。售后经理说,W公司装的我们的某型号系统瘫痪,原因不明,要我们马上派技术人员过去。说那边李总发怒了,要解约······
  一周后,我处理完毕回到南京。晚上吃饭时,我对父亲说,爸,我想歇一阵。
  父亲说:“那怎么行?事很多呢。”
  我说:“活永远别想干完,我累了。”
  母亲插嘴:“也是啊,让儿子好好休息。老头子,你不是说那个谢什么很能干吗?上次中银的项目立了大功,让她挑挑大梁。”
  “谢开。是能干,毕竟是外人。”
  母亲说:’有什么外人内人之分的,把畅意这个品牌做好,能让它一直维持下去,不是两三代就完掉,几十人才,就该培养锻炼。“
  我笑道;”妈,你才是真正的人才,既有眼光又有开放心态。”
  母亲撇撇嘴,“那是,当年你爸起家,其实都是我在后面撑腰。你爸,胆小得要死,做什么决定前要先抖上几抖。”
  爸也笑了,说他插手。:“那就让谢开上手,不过是负责日常行政管理,研发、销售还是不要他插手。信任都是有限度的,否则我们自己就被动。”
  我明白。谢开的人品尚不清楚,还得慢慢察看。
  妈妈转头笑容可掬地问我:“觉明,休假,你打算去哪里?休假要带个女朋友才好。有没有人选?”
  妈一做出保媒拉纤的姿态我就害怕,我笑说:“我带妈妈吧2,妈妈风韵犹存,很有魅力。”
  母亲说:“那你爸该吃醋了。”
  哐啷一下外面传来铁门打开的声音。母亲站起来,“别是安安回来了。”出了陈勉的事后,安安状态
  不好,一直休假在家;但是也不安分,几乎天天出去。我们也不知道她在忙什么。
  我们出厅。果然是安安,眼神涣散,面色惨白,状态似乎不太好,跟在她身后的居然是谢开。
  母亲惊讶道:“你们,怎么在一起?”
  “哦,董事长,夫人,沈总。”谢开一一恭敬称呼后,方道,“沈小姐好像有点低血压,在路上走着走着昏过去了,我恰好经过,就送她去了医院现在差不多没事了。”
  母亲扑过去,拉着安安,“现在怎么样?快回房躺着。”
  安安跟妈妈上楼了。我们正好把谢开留下来,一起吃饭,同时商量我不在的一个月由他全面主持公司日常工作的事。谢开非常谦逊也非常感恩,连称一定不辜负信任。
  谢开是爸爸挖掘的,原是顾家企业的人,据说因为他母亲动手术的缘故,急于要钱,他用顾家的资源为别的企业做了好几个项目,顾大同觉得此人人品不好,要把他辞退。他苦苦哀求,正好被前去拜访顾大同的爸爸看到。爸爸宅心仁厚,想起当年自己的母亲因为缺钱治病而亡,动了恻隐之心,把他带到了畅意。谢开很感恩,工作也努力。爸爸对他一直很留意,有意栽培,他不久就崭露头角,升至经理的职位。他也是个有心人,逢年过节,都要给爸爸准备一份礼物,像皮拖鞋。羊毛坎肩。家乡的土特产以及爸爸爱听的越剧唱盘等,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很能击中爸爸的心坎。
  他像陈勉一样有特点,很有决断力,想清楚就下手,狠辣干脆,决不拖泥带水。这种风格正好是我和爸爸缺乏的,我们都比较宽柔,明白自己的弱项后我们愿意在决策层安排与我们性格不一样的人互补。鉴于谢开的好几次优秀的表现,我提了他做行政副总,谢开在顾大同那里,干了五年也没干出个成效,在畅意,几乎每年一个台阶,他干劲越来越大,当然野心也越来越膨胀。
  我好爸爸都不是闭塞的人,也认可年轻人的事业心,愿意把畅意当成一个各色人等都能施展才华的舞台,而不是一份狭隘的家产。爸爸的目标就是希望百年后还有畅意,像那些知名的跨国企业一样,有经久不衰的文化和品牌。爸爸一直对我说,有多大胸怀做多大事,这也是我的立身之本。因而对像陈勉,谢开这类人,:我们愿意栽培,哪怕担上风险。
  谢开走后,爸爸有意无意地问我:“小谢结婚了吧,也没见过他太太。”爸爸妈妈退休后,重心就放在子女的个人问题上,有什么顺眼的人都要想想是否能留给自己的孩子。对谢开,他未尝没有这样的心思。
  “嗯,他老婆一直在老家照顾生病的母亲。”
  “哦。”爸爸好像有点失落。又说,“姚谦好久没来了,你妹妹,安安分分的一个人,长得也漂亮,怎么没人追?”
  我差点想笑,老妹安分?爸爸啊,你怎知安安在情感上口味之刁,姚谦见着安安,像老鼠见到猫似的,大气也不敢出。我私下问过怎么回事姚谦苦着脸说,哥啊,饶了我吧,你这个妹妹,俺可攀不上,现在还落下阴影,见了女人都害怕,越安静越漂亮越害怕,他后来火速交了个女朋友,胖胖的,像刚蒸出的馒头,很不中看。我哪里知道他是急于找回自信心。
  安安在陈勉过世后,整个人就好像在梦游,据说上课的时候讲着讲着会茫然停顿,失忆的样子,校长让她回家休息,妈妈本想就此给她办辞职,安安不肯,就办了停薪留职。安安是要做一辈子老师的,尽管她小时候从来没有为自己设计过老师的角色。她想过读博,搞学问想过进电台,做主持,想过进外企、做女强人,就没想过当老师。后来问她为什么选择做老师。她跟我说,陈勉有次说她斯斯文文,恬淡知理,很像老师。我当时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说:“老师怎么恬淡了,没听说过,国地税,公检法,人民教师黑社会。”
  回家后的安安一直精神不振,尤其是在指导陈勉身世后,更加愧疚难安,时常会在半夜敲我房门,祥林嫂一样向我重复悔恨,说着说着,念起旧事,就扑簌簌掉眼泪。我一边心烦,一边哈欠连天地开解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只是迫切希望有人能把安安接收,救我于水深火热。只不过这个人迟迟没有出现。
  这日睡前,我依礼去安安房间探望。
  安安好像没什么事了,眼睛骨溜溜地转,若有所思,“哥,你们公司还有谢开这种人?”
  “他怎么你了?”
  “没什么。”安安神神秘秘地笑笑,转移话题,“妈妈说你要休假,是去英国找锦年吧?哥啊,你这种知其可为而为之的精神让我感动死了。”
  “谁说去的?”可我的心分明咯噔了一下,为何不可以?
  不能相濡以沫,也不必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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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楼主| 发表于 20-9-2014 19:29:25 | 只看该作者

5
  我去了伦敦,在那里安静地度过我假期,每天睡到自然醒,醒来后写端庄的小楷。饭后骑单车沿着城市转。阳光从葱茏的树隙之间落下。不晒,但是人昏昏,于是就停下,在路边喝杯咖啡1或者干脆在草坪上摊开四肢睡上一觉。睁开眼,再拍拍屁股走人。浪荡而自由的感觉。夏天从来没有这么迷人过。
  有阵子,喜欢上了去图书馆。
  因为喜欢那种味道,书和建筑和历史和文化共同交织出的既馥郁灿烂,又阴森幽暗的味道。我经常在书架间转来转去,蚂蚁一样,很快淹没于浩瀚书海。
  有次,在一楼大厅阅读。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阳光正好,、从巨大的玻璃门窗喷泄进来,把整个空间照耀得白花花的。
  有个女子,借了书,边看边朝外走。
  就在她觉得将要跨进喷薄的阳光的时候,突然,砰地一声,脑袋子弹一样撞在透亮的玻璃门上,接着,整块玻璃就像砸碎的冰面一样在她面前哗啦啦地蹦出一条又一条交缠的经络。她头昏目眩,湿热的血液顺着额头不停的涌下来,在她眼前罩出一片片的红雾,她抹都抹不开。几个看客包括我和一个穿制服的管理员奔过去。管理员吓坏了,张皇失措地摇着她的手臂不停地问:“没事吧,你没事吧。”她只是傻傻地站在那里,用手堵在汩汩涌出的鲜血,好像不明白怎么有这么多血可流,呆若木鸡地傻站了会儿,她指指玻璃,问:“这个——我得赔多少钱?”
  管理员连忙说不要赔,是我失职,阳光这么晃眼,应该写个指示牌。
  我心里叹气,真这么做了,恐怕就是侮辱其他人的智商了。
  我上前一步,熟络地跟女子打招呼:“锦年,来借书啊,没戴隐形?”
  她捧着头斜眼看过来,更加痴呆。
  我自然地接过她怀中的书,像领一个闹事的女儿,“走吧,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只是皮肉伤,略作处理,就好了,她还在诧异中,时不时回头死盯我一眼。
  “我是沈觉明,没错。……别用看人贩子的目光瞅着我,你没有贩卖价值\\……裴锦年我真怀疑你的自立能力。”我边说,便拉她到马路边,招手打车,上车后,向司机准确报出她的住址。她这会儿闭口不作惊讶状了,应该想到必然是她妈妈将她的行踪包括周三下午来图书馆的习惯悉数向我作了汇报。我此前没有找她,只是不想;我来英国,只是想来,没什么意图,包括去图书馆,说不上是不是等她,只是喜欢这边的氛围,我也是纯粹的度假。
  “什么时候来的?出差?”过一阵,她谨慎地问,微微靠窗挪动下身体。英国的的士很小,我们坐在后排的样子显得过于亲密,她的右胳膊挨着我的左胳膊,转头的时候,蓬松的头发会咋咋呼呼地飞起来擦到我的面颊。可能她中午刚洗过头,自然蜷曲的长发满满铺陈在她轻盈小巧的肩骨伤,发丝散发出清新干净的茉莉香味,盈满局促的车内,我承认,我要略微克制一下,才不向她的头发投降,“嗯,休假,有一周了吧。”我带点心不在焉地回复她,伦敦的夏天很明亮,阳光多么好。
  “去哪里玩了呀?”她也没追问我为何不早找她,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随便聊,像陌生人之间非要说些天气之类寒暄的话作为礼节。
  “没去哪,一直在伦敦,就是纯粹的休息,睡觉。”
  她有点好笑,“就到伦敦来睡觉,你好奢侈。”
  “为什么不能呢?非要跟着旅游团跑来跑去拍几张照算休假吗?”
  “你就不能一个人啊,买张地图,坐个小火车,英国交通很发达,去哪里都很方便。算了,懒得跟你这种人说,看着挺有情调实际上是伪浪漫。只会在条件很好的酒店住下,然后坐上豪华的大巴离开,。最好有导游全程陪同,兴高采烈地与真正的景致擦肩而过。”她喋喋数说我,这样子看上去比较亲切。我继续观察她,身体恢复还算不错,只是依旧瘦,脸色也略显苍白。
  “腿脚真没事?”我问。
  “好得很。我上周爬山去了,健步如飞。”
  “吹吧,我见你第一面你就把自己撞一大包。”
  “那是碰着你才倒霉的。我以前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她倒赖上我了,我笑笑,“你自己注意点,我觉得你吹牛本领行,生活能力弱,一个人,跑那么远,也没人照顾你,想照顾你也不成。”
  她怔了一下,把眼光从我身上撤回来,垂下头,大概有点感触吧。
  “他的事处理完了?”我指的是陈勉的后事,我想我总该问一声。
  “嗯。”
  “可否不用语气词?”
  她回我:“房子给了他以前的小时工,存款全部捐掉。”语气还算平静,就是让人感觉有点隔日的灰尘味,在无人的房间飘啊飘的。
  “为什么要给小时工呢?”
  她淡淡地说:“他想跟她结婚,因为她把他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他觉得干干净净就是家——”她没有哽咽,但也说不下去了,枯淡的语气中自有浓伤。
  沉默。良久我叹一记,“其实我理解他,要一个干干净净的家,一个本本分分的人,这个理由对婚姻来说足够。”
  锦年瞥我一眼,有丝诧异。
  她总以为我对陈勉成见很深,不错。曾经很深。我和他较量了很长时间,商场、情场,现在火已燃尽,成败几何,却再说不出道理。
  锦年在伦敦外城租一个小公寓。一房一厅的格局,房子布置很诧异,不伦不类的东方色彩。她看我皱眉头,解释说是一个尼泊尔学生住的,租了全年,结果有事回家了,很便宜地就转租给了她。家具装饰都是现成的,她也懒得改。
  我去卫生间洗了手,而后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锦年在厨房烧水,问我:“喝茶还是咖啡。咖啡只有速溶的。”
  我说:“茶。”
  我从她卧室退出来,她正好沏好茶,水不知有没有完全沸腾,茶叶浮在水面,像蓝藻一样,挤挤挨挨,难以下嘴。
  她见我面色有异,说:“先别忙喝啊,要沉淀一下。”
  “什么茶?”我随口问。
  她忽然笑,先还掩嘴,看控制不住,索性就大方地笑出声,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我莫名其妙。可怜的孩子,大概久不笑了,看到沈觉明觉得很亲切,可以肆无忌惮地嘲弄。好吧。让笑声来得更猛烈些吧。我自顾喝茶,不理她。
  可她就像水龙头里放不完的水一样,收不住了,捂着肚子蹲在地上,任泪水雨一样洒出来。
  “可以让我也笑笑吗?”我忍不住说。
  她揉着肚子努力告诉我原因:那个租她房子的尼泊尔学生第一次见她,请她喝中国茶,她问是什么茶,那学生想了半天说,洞,洞什么?有个洞……山顶洞人。她诧异,那不是一种类人猿吗?后来才了解,原来她想说冻顶乌龙。
  我没觉得好笑。可她说好笑死了。她曲着身子,肚子在痛,泪水更肆虐了。
  我把她拽起来,拖到沙发上。她又歪过身笑,倒下去,两只拖鞋啪啪扫到我身上。
  我不知怎么了,烦躁之后,转身重重压住她,对着她的眼睛恶狠狠说:“不许笑!笑就吃了你。”
  她肌肉瞬时绷紧,果然不笑了,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无辜而迷惘,而后逐渐过渡为紧张慌乱。
  我离她脸面大约一寸的距离,她的脸在我面前放大,每个变化的瞬间都不会错过,而是太压抑,太疲惫。她要出口,可是找不到。伦敦,连个听得懂中文的人都没有。可是谁叫她跑到这个鸟地方?
  我心内渗出些悲哀的意绪,把她扶正,认真地说:“锦年,他走了。”
  她惊恐地摇头。
  我指指卧房,“是他的手表吧,我看到了。”她把两块男用手表搁在了枕边,手表都坏了,空有两个凝固的时间。我不是特别清楚这两个时间对她而言有怎样的意义,我只知道,她每晚与它们同眠,心心念念记取一份无从弥补又无法追及的缺憾,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人承受不了这样的重压。我希望她可以释放,于是我几乎是刻意地挑起关于陈勉的话题。
  “锦年,我以前挺讨厌他的。知道吗?他生前,我为了安安揍他,打得很重,他没有回击,出乎我意料。”
  “别说——”她侧过脸。
  “很奇怪的,他走后,我倒是想起他以前在畅意的情景。我们一起联手打过几个单,配合还默契。他是个有心人,看待事情,角度总是跟别人不一样些。以前,觉得他有点不够磊落,阴损,现在想,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有资本光明的。大家的生活环境不一样,认识不一样,走的路自然也不会一样。其实,我也挺阴损的,我的阴损就是心安理得地利用别人的阴损,还要维持自己道德的优越。说实话,在朗恩的事情上觉得挺抱歉的,他未必有出卖我的念头,但是我不得不防。锦年,对你我也说声抱歉。很多事情,必须经过时间沉淀,置身其中的时候,容易坐井观天,觉得世事不过我们想象中的那样,现在回头琢磨,才觉得当初的很多判断都特别武断。话兜了一圈,锦年,我只是想跟你说,我理解他在你心中的分量,理解你为什么会对他念念不忘......\"我不爱说这类话,很不洒脱,我是那种即使在退场的时候也要维持风度的,但这一次,我愿意放低身段。
  “你别说了好吗?”她抽泣,很快就泣不成声。
  她后来断续说:“我对自己恨得不行。他从来就不相信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可我从来就相信。事实证明他是对的。我伤害他。现在回想起以前他给我打电话,一遍遍求我,叫我不要离开他,说他有什么不好,指出来,他一定改......我就非常非常难过。我可以不去爱他,我当时怎么荒唐到要这样伤害他。他一个人生活,在这世上也没亲人,就信我一个,可我一点都不关心他,就知道想着我自己的感觉。那么多年,就随他一个人在外边辛苦,单纯地问声好都没有。我们结婚的时候,他求我跟他一起走,我不肯,他说我不够爱他把手表摔坏了。他千方百计去找真相,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找什么真相。我不够爱他,我配不上他的爱。他没有办法面对这份感情,背井离乡,他不是逃避,而是想他什么都没有了,但至少还可以拥有我的梦想。你不知道他拍了多少照片,写了详细的附注,我看了,真的为他难过。他何必这样对我?不值得的。我决定嫁给他,什么都不想,要结婚。可是,我最后还是丢下了他。他咳嗽,奄奄一息,说锦年,你上去等我,可我把他扔下了。你不知道,他连个葬身之地都没有啊,就这么草率地被处埋掉了。我每次想起来就揪心,不知道灵魂会不会飘,我希望他到我身边,我也永远爱着他,我错了......”锦年说不下去了,就是扑簌簌地掉眼泪,边擦,边流。眼里都是绝望的痛楚。我看得也很难过,只是没法出声。
  觉明——求仁得仁
  很长时间后,她才没有生息。她累了,弓腰收腿蜷缩在沙发里。细细小小的身体,看上去像一个被弃的婴儿。
  我找了床毯子,给她盖上,就坐在她身边。其实我很想抱住她,给她抚慰。然而这些亲昵的动作,终是不敢做。
  就如陈勉发现血缘将他与她隔成天堑,此刻,陈勉之死,将我与她也隔成天堑。
  夜幕渐渐降临。锦年从自己摧枯拉朽的黑暗记忆中探出头,“你回去吧。我没事了。”
  她侧脸栖着一小片从窗户流进来的月光,眼泪已经干涸,眼圈还肿着。我哪里放心得下,说:“锦年,跟我回去吧......你妈妈很担心你。”
  她坐起来,下颌一下下触着膝盖,良久,“觉明,你别再找我了。”
  “谁说我找你?”我被噎了。
  她深吸了口气,好像是横了心,急速地说:“我不爱你,也不可能再爱你。”
  我像被什么急剧扎了一下,一星星的痛,痛从肺腑蜿蜒上来爬到舌尖的时候,竟自作主张地拐了个弯变成了嘿嘿的笑。
  她迷惘地研究我。
  我拍着她的肩,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啊?那我就可怜到底,裴锦年,求你再加一句话,沈觉明,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我说完,即出门。
  我觉得自己很无聊,爱与不爱,如今追问起来又有什么意思?
  6
  第二日,锦年打电话到我酒店,像我道歉。
  我说,你为什么道歉。她说,让你难过。
  “道歉有用吗?”
  “我无意伤害你。”
  “锦年,如果我死去,你会不会像记得他那样记得我?”
  “你……”
  我笑,“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
  我决定提早终止假期,因为写小楷也无法阻止情绪的低落。宣纸上的字,一个个面目可憎,而我本不该自寻烦恼。
  回前,又收到锦年的电话,说,有东西要托我捎给她母亲,问我是否方便去她那取。
  拒绝不够大气,我也从来没想要拒绝她,就跟她约了晚上的时间。
  我没想到的是,应门的是一个欧洲男人,很年轻的样子,最多20出头,论五官谈不上英俊,但是身形伟岸,汗湿的T恤紧绷在身上,浮凸出左右两枚发达的胸肌,约等于好几百斤的TNT。
  我错愕,不爽的感觉自腹内升起。
  “嗨,沈?裴的朋友?我是史蒂文,认识你很高兴。”男人热情地与我握手,又耸耸肩,侧向一边做个“请进”的手势,像男主人一般自在熟络。
  锦年这是从厨房蹿出来,给我介绍,“史蒂文,我的学生。你来得巧,一起吃饭吧。”
  屋里飘荡着油烟,很呛人。我咳嗽几声。想,什么叫来得巧?是来得不合时宜吧,干扰了她的浪漫晚餐。
  觉明——求仁得仁
  吃醋的感觉真叫人倒胃口。我克制住,尽量淡漠地说:“把东西给我。”
  “都做好了,吃了再走吧。”锦年有礼有节。
  “不了。你们享用吧。”
  史蒂文手搭在锦年的肩上,俯身凑至她耳畔,用一种只属于情人问的轻佻口吻说:“亲爱的,可以吃中国大餐了吗?”
  锦年“嗯”一声,眼睛朝他一扫,水汪汪的,在我看来,简直媚态横生。
  我背过身,急躁地,“快一点行不?”
  “哦。”锦年取了来,递给我,“谢谢啊!真不吃了?”眼睛亮亮的,分明是巴不得我不吃,我感觉糟透了,啪地摔门走。
  爬下楼梯费了很多劲,脑子无从思考,只觉得小腹有火星噼里啪啦闪跳。待跨出楼道,进入流光溢彩的暮色,火星已连成愤怒的火焰,一波波涌上来。她怎么回事?找个四肢发达的家伙成心气我?
  我给她打电话,“你下来。”
  “后悔了吧,上来吧。我们还没开始吃。”她笑嘻嘻的。
  “我叫你下来!中国话听不懂啊?”我提高嗓门。
  “觉明,讲点道理,你知道我有客。”
  “哼,什么客?”我冷笑。
  她没好气,“对,如你想象。”要挂电话,我忙说,“你敢挂?是不是要我冲上来跟他打一架你才肯下来?”
  “你发什么毛病?我跟他早约好的,我叫你晚上来,现在几点,七点,你来这么早干什么?”
  “你嫌我来得早?你怎么就不知道请我吃饭?哎,谁替你扛东西回家?我是你谁你敢这样支使我?”
  也许是我语音中的暴躁叫她害怕,她不久后踢踢踏踏下来了。
  我攥住她的胳膊,直直往马路牙子走。她哎哎地叫,“别动手动脚,有话好好说。”我不理,欠身招的士。
  “沈觉明,说过了,我有客在!”她踢我。
  “他出多少钱,嗯?”
  “你神经病——”
  终于有车停下,我抱她进去,她负隅顽抗。
  司机回头,纳闷地张着嘴。我递过钱,“某某酒店,谢谢!”
  美国司机也有见钱眼开的,收了大面额的钱,把车开得一溜烟地快。
  锦年知道逃不脱了,平静下来,借我的手机给她的客人打电话。
  还我手机的时候,我注意到她手腕一道青紫的抓痕尚未褪色,然而是她自讨苦吃,不是吗?她存心的,找一个男人当面羞辱我,她觉得她那一句不爱还不够狠吗?
  到酒店,我仍就像抓俘虏一样对待她。她忍无可忍,说:“我有脚,能否尊重我?”
  “你尊重我吗?”我摁电梯。
  她看出我的醋意,怎么啦?不舒服?“
  “你到伦敦干什么,鬼混?”电梯冉冉上升。
  “需要你管吗?”
  “我代陈勉管。几天前,谁哭哭啼啼叫着喊着要爱人家一辈子?”
  她面色一寒,“跟你没关系,少提他名字。”
  “就你这种人,谁喜欢你简直是耻辱。”跨出电梯,楼道静悄悄的。
  锦年讥笑,“跟你说,我不爱人家,没有感情,这种游戏纯粹就是放松。”
  “知道了,放松。”我手上一使力,她惨叫一声。
  接下,我跟她游戏。
  关了房门,我吻她。咬牙切齿地吻。
  她很疼。却说不出话,嘴被堵得严严实实。
  终于被扔到床上,得空,她说:“你干什么!”
  我说:“他能干的我自然也能。他给多少钱我加倍。你不说陌生人无所谓吗?反正只是身体的欢娱,不涉及背叛,我在你眼里反正陌生得可以。如果你拒绝,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承认对我有感情?”
  她眼露悲哀:“觉明,你还不死心吗?我这样对你,什么意思,你不明白吗?别找我,我们不可能。每次站在山顶,看着蓝蓝的天,眼睛一闭,就想跳下去,你知不知道那种感觉?觉明,我承认对你有感情,所以不想你受伤,不想你等待,我也不想为你烦恼,太累了,我没有精力。你别执迷了好不好?找个合适的,结了吧。”
  “我的事轮不到你操心。”我又堵住她的口,肆意掠夺。
  她反抗了很久,最后在我持之以恒的暴力下败下阵来。
  心神俱累。完事后,都没有力气。
  静静地躺着,默不作声。窗帘布很厚,除了两人的呼吸不同其他声响。
  过一会儿,我侧身拥住她,脸贴着她光滑的脊背,唇轻轻地需索着。“如果这样可以拥有你,我宁愿做你的陌生人。”我说。
  良久,我臂上一凉,发现她在流泪。眼泪为谁而流?为陈勉,还是为我?
  无论她的眼泪中是否有属于我的感情因子,我都知道没法割舍她。如果注定要纠结,就这么纠结下去吧。只因我已经把她当作我的一部分。只要拥有,我不计较其他形式。
  锦年走了,没有给我任何答复。
  我把床头灯打开,昏昏柔柔的光从火红色的灯纸钻出来,耀到被子上,反射出一串串奢靡华丽的光线。我闭上眼,任这些光簇拥成一个华丽而不切实际的梦。
  我不年轻了,但是居然还想做梦——等着去焐热一份感情。
  等待是件疲惫的事,但是颠覆一段感情再重来只有更加疲惫。
  在机场,我给她电话,“十天半月最多两月,我过来见你。”
  “这不可能。”
  “就当我们没有过去,从现在开始。你不要负担,我对你没有任何现实的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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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楼主| 发表于 20-9-2014 19:30:05 | 只看该作者
7
  回去上班第一天,惊见穿西装套服的安安出现在行政部,她对我挤眉弄眼,“沈总,早上好。”
  我非常意外,但不是为安安出现在畅意,而是为她脸上的神采。陈勉走后,好像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焕发的神情。
  “沈觉安,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安安进后把门掩上,“哥,我正要找你呢。”
  “先给我沏杯茶。”我指挥着。
  安安说:“你真能摆谱。”但也乐呵呵地沏起茶来。
  “哥,玩得愉快吗”
  “还好。昨晚你去哪儿了,没见到你。有礼物给你。”
  “谢谢哥。”安安结过我送她的香水,笑容越来越甜蜜,“那个,谢开的助理上个月不是辞职了吗?我可以顶那个位子吗?”
  “沈觉安,你才做多长时间?是不是还想顶替爸爸当董事长?”
  “我才不稀罕什么董事长,你的职位也不要,我就要做谢开的助理。哥,助理又不是什么需要技术的工种,就算需要,我也可以学啊,我很有悟性的。歌,畅意,除了你和爸爸,我就服谢开。你不在的时候,公司的事不都他处理吗?他很有统领能力。开会的时候,别人做冗长的报告,他听完,一句两句就鹰隼一样抓住重点,然后给出决断,从不迟疑。”安安的眼熠熠发光,露出神往之色。我还未曾听她如此评价一个男人工作上的表现,分外好奇,“你怎么知道?”
  “好几次会,爸都让我参加了,爸希望董事会的人认识我,也希望我对畅意的全局有所把握。”
  “觉得他像陈勉?”
  “……”她哑口。
  “就为了他,你放弃教职?你以为你可以找一个炮灰?”
  “不,哥,我想改头换面,重新开始。”
  “告诉我,当初做老师跟现在突然要做人家助理一样吗?”
  安安闷了一阵,“差不多。”
  是日起,我开始关注谢开。这个人工科出身,原本做技术,但是其实更适合做管理。很有才能。考虑问题,逻辑清晰;部署工作,井井有条;为人处事,大方得体。总之事情交他办,很少有差池。他对工作也很投入,那份投入不少把工作当做谋生手段,而是表明了一个男人的野心,他的目标不止是目前这个位子,他要走得更高。他是个人才,如果用他得当,对畅意的发展不可限量;如果不能,他倒戈起来,对畅意的影响同样不可估量。我恐怕安安只是他的棋子。
  安安仍旧在行政部,工作卖力,表现很好,日日走上职业化道路。
  谢开对安安,似乎也很平常,看到了打个招呼,“沈小姐”,客气礼貌,没有多一分亲近。有时候,那些只有少数人参加的高层会议,我会将安安特意安排在谢开身边,整个开会期间,谢开不仅忽略她的在场,甚至全然遗忘她。可是安安却一直充满期待的凝望他,那因为思念而变得凹陷妩媚的大眼睛里躲着憧憧烈焰,简直有不顾一切的缠绵风情。我深为担忧,无法用谢开已有婚约或心思不纯来劝解安安。我深知安安的脾性,越是艰于得到越是不顾一切。
  有次,跟妈妈提起。妈妈恍然了下,说:“也是啊,上次听李嫂说,是小谢送安安回来的。安安最近变化是很大……我倒是赞同安安交朋友。可是,她怎么就不能找个清白一点的?”
  妈妈不久找安安谈了。回我,表示做不通工作。安安死倔,反问她,结婚又怎么样?爱情没有道德之分,再说结了婚还可以离。妈,是哥哥反对吧,哥是怕人家有了平台后超过他。我彻底无语,想想算了,有些人天生能折腾,拥有的东西不算少,但是很喜欢放弃重建,不让她摔跤,她脚都会痒。
  奥运之后没几个月,金融危机在全球蔓延。畅意海外业务急剧收缩,造成相当影响。那阵子,为解决退单纠纷,我疲于奔命。所以虽然说好至多两个月就去见锦年,这分承诺却一直没有办法兑现。
  虽然繁忙,我依然记得每周五看锦年在T报的专栏。跟以前一样,她的专栏以旅途见闻为主,只不过她现在加入了自己的情感片羽,比如:
  C,欧洲的冬天快到了,柏林这个时候会经常性的阴天,伦敦街道到处都是穿着黑风衣的行人,圣彼得堡可能已经有冰凉的雪意,但是在托斯卡纳的斯蒂亚,阳光像蜂蜜一样,金黄、粘稠、甜蜜,深蓝的天,又高又远,完美到让人哀伤。C,天空这么美,可我没有翅膀,不能追随你而去。我只能沿着你的足迹重返托斯卡纳,让曾经感动你的感动我。
  C,我看过你拍的斯蒂亚的修道院、教堂、墓地以及红色的砖房,都是朴拙而粗劣的,好像与人类的文明无涉。你说你就想成为托斯卡纳山上一个穿着高筒胶鞋的农民,自己垒一个房子,养鸡、种菜,砍柴,腌肉,然后要有一个像我一样刁蛮的老婆,一堆调皮捣蛋的孩子,大家聚在一起拌嘴、打架、开怀大笑,热热闹闹过每一天……C,在浮嚣的文明社会,返璞归真往往被讥为矫情,可我愿意把这矫情的梦继续做下去。
  我现在在山上一个叫帕皮亚诺的村子住了下来。白天,帮主人干点杂活,在院子里剥栗子或者修枝浇花铲草皮’晚上,给你写一点文字。山谷很静,能听到风筛过每一道松针的声音……
  C,昨天又梦到你。
  不知道是我中学时候的光景,还是你在南京工作时的光景。总之,那时候我们很好。好像刚看完电影,我们依偎着坐在电影院前的台阶上,面前是闪烁摇摆的城市流光。我好困,一点点打着盹。你却精神抖擞,晃着我,说,哎,我们像不像五线谱上的两只麻雀?我说,两只呆鸟罢了。
  醒来的时候,有一种尖锐的怅然,想,再不会有这样熨帖如棉袄的感觉。
  C,告诉你,又一年的春天到了。春天,是爱情开始的季节,多么美好。忽然想起了越南。因为我在那里曾观光了一场特殊的婚礼。那是大约三年前的事了,我去了胡志明市,就是杜斯拉笔下的西贡。是四月份,天气又潮又热,空气里飘满着木瓜、青柠与鲜花的味道。我在临河的小旅馆住,白天昏昏睡觉,傍晚的时候沿着河散步。有一天,偶然地看到一对新人在河边行结婚礼,女孩子穿着酒红色有玫瑰刺绣的越南裙子,很漂亮;男孩子穿着白西装,有点像梁家辉演的那个角色,看上去有点孱弱。行完礼,他们拥在一起,朝着河水静静看,好似怀念。所有的爱情都有别人没法知道的湿漉漉的隐衷,但是,能像他们那样,经过心灵重重藩篱,结合在一起,也是幸福的。
  ……
  看锦年的文章,总要消化很久,才能把情绪过滤清明。锦年在旅途上缅怀陈勉,忽视我,对此,我连嫉妒都不能。我只有闭上眼,想象在越南或者托斯卡纳或者世界任何地方的锦年,她依旧有让我心驰的魅力,这是一种游离的吸引,只因我知道我绝对不可能如她那样随心所欲地生活。过这种非常规律的生活,除了要资本,也需要有勇气。
  其实,我们大多数人的生命都是平铺直叙的:出生、上学、就业、成家、生子、天伦‘死亡,固守着一份由来已久的稳固的秩序,又被生活的法则牢牢钳制。这样的生活似乎没有什么不妥,但叫人遗憾,感到失落,就像一枚发芽的种子在春天会蠢蠢欲动。但是大多数人心内的那枚种子,都会被理智或规范掐死,只有少数人会被一个偶然绊倒,旁逸斜出,就此改变命运。下场好坏不论,飞落的时候却一定会存在快感。
  我大概就是这类人。门槛内的平和优越不足以让我留恋,门槛外的光怪陆离却吸引着我。纵然知道险象环生,纵然知道最终免不了回归,仍愿意在可消费也能消费的时候一试。
  我也会给锦年电话,多半她说我听。她总是像个话唠一样从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不给我半点插足的机会。看上去,好像多么依赖我,有多少故事要与我分享,我再不打电话,她的口水都没办法留在口腔了,实际上,我知道,她如此猴急,不过是害怕给我们彼此间留下沉默的尴尬,怕我一沉默就提未来,这些她无力给予我回复。
  再见锦年,已是第二年的春天。我去慕尼黑出差,想见她一面。辗转联系到她,我提出希望她能来德国,因我这边安排很满,很难抽空去托斯卡纳。她沉默了很久,才同意来见我。
  她到的时候,我尚在跟人会谈,叫人接了她去酒店等我。
  虽然迫切想跟她会面,但是无奈手头合约总谈不拢,斗智斗勇至饭点,又不幸有宴会缠身。等回酒店的时候,已经到午夜。打开门,房间空荡荡的,锦年已经走了。在桌子上,我看到了她留给我的果酱和纸条:
  觉明,这是我亲自做的,你拿回家尝一尝。原谅我不见你就走。你知道原因。
  我知道,可是傻瓜,你难道不知道我有多想见你。
  第二日,我把事交代给属下,自己坐火车去托斯卡纳找她。
  斯蒂亚正下着雨,很急,我在车站买了雨衣,一步三滑地攀上山道,去找那个叫帕皮亚诺的小村子。
  雨中的山谷非常漂亮,远看层峦叠嶂,烟雾迷离,近旁,身材修长的柏树隔出小径,肃穆优雅地引我向前。雨线偶尔一闪,与浓绿中会显出一个尖尖的钟楼,或许是教堂或许是修道院。空气清润,杂着植物的香气,叫人心旷神怡。
  下坡的路,土质较为松软,走着走着,脚下一打滑,就摔倒在地。泥巴糊上脸,雨弹跳着落到身,感觉竟也是欢快的。
  锦年的住处是一栋淡红色的二层砖房,房子外用篱笆围成一个小院,院内种满了各色花草,浅紫深红,看上去热闹无比。我只认得玫瑰一种,艳红的花在雨的濯洗下鲜明透亮,仿佛风华绝代。
  我上前敲门,没人应,只好守株待兔,逢人经过,便上去跟人核实地址。可惜基本没人听得懂英语,折腾几番,好不容易才遇着一个会说英语的,地址确凿无疑,他还友好地提醒我,克里斯蒂娜去城里看她的先生了,她的房客好似也外出了。他口中的房客大概就是锦年,而克里斯蒂娜应是锦年的房东。
  整个院子只有窄窄一道屋檐可以避雨,但是因雨大风疾,雨丝借住风力斜飞过来,编织成网,将人没头没脑笼住,那屋檐便形同虚设。我身上虽有雨衣,可惜轻薄局促,加之先前摔跤时被树枝划了一口子,基本也起不到阻挡作用。可我不能走,我好不容易来一趟,谁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锦年。我从兜里掏出烟,刁起一根,暂且安心等候。
  时间寸寸挪移,等到天色将暗,我不免惴惴想,锦年不会还滞留慕尼黑吧,昨晚她离开酒店后并没马上回家。想到我与她可能错身,我身上一阵阵发起寒来。
  就在我准备离开,考虑去斯蒂亚城住一晚的时候,看到雨中一个渐行渐近的身影。是背着双肩包的锦年回来了。
  她穿着宽松的套头毛衣,因为瘦的缘故,衣服显得很大,打到似乎可以在胸前腋下孵一窝小鸡。但是精神状态却好了很多,眼神恢复到以前的明亮,漆黑的眸点像星辰;头发还是那么繁茂,野草一样满溢生命力。
  她的脚步在篱笆门前诧异地停下了,因为发现有人,待看清是我时,她大大地吃了一惊。眉飞起来,嘴张成O型,与此同时,脸上现出羞涩的不安。是为昨天的事自知理亏吧。
  “你,你怎么来……”她走近我,瞄着我的眼,底气不够地问。
  我截断她的话,虚弱地作了个手势,“先别研究了,也别质问,让我进去暖和下。”
  她看我湿哒哒的洋子,叫我赶快去洗个热水澡。
  水绵软而多情,抚慰着我又累又冷的身体,身体一活泛,脑子便空了,我靠着浴缸臂不知不觉睡去。
  是被锦年推醒,蒸汽氤氲中,她眼睛雪亮,双颊潮红,头发湿湿地贴在额上,脸上挂着一幅成色复杂的表情,似嗔怪似担忧也似尴尬。
  “被你吓死了,怎么睡了呢?”触着我似笑非笑的目光,她触电一样局促地扭开,声音低低的,“水都凉了,更容易感冒。”她开水龙头,往浴缸里注热水,神情凝重地盯着热水气,只是不看我。
  放差不多了,她站起来,指指浴巾,“快起来,好好睡去。”
  边说边急急退出,偏巧地上有水渍,她走得太仓皇,脚底一滑,就摔了一跤。我的笑便肆无忌惮地爆发,我说:“要不要我起来扶你一下?”她又羞又气,狼狈无比。
  我洗完出来,觉得头重脚轻,走路晃悠悠的,如踩棉絮。
  “没事吧?”她过来扶住我。
  “没事才怪,”我连连打着喷嚏,“我淋了差不多五个小时的雨。你干嘛一声不响就走?你明知我一定会找到你。”
  “觉明。”她哀哀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很无奈很可怜。我最受不了这种目光,又加之思念心切,将她搂到怀里,抚着她毛茸茸的发,说,“锦年,对不起,这半年,公司特别忙,一直走不开。”
  “我……”她估计想说,“我没等你”或者“我不要你来找我”看我走了那么多路,淋了那么多雨,没法将这绝情的话说出来,只说,“快去休息,我找药去。”
  锦年的卧室在阁楼,单人床,写字桌,衣柜,小沙发,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但是小房间看上去非常温暖,只因桌上、床头鲜花葱茏,灼灼的色彩将灰暗的房子点缀得缤纷起来。
  锦年喂了我吃药,我身体无力,头沉得像石块一样,暂时没有心思诉别情,挨着枕头便睡去。
  不知多久,被手机铃音吵醒。床头有暗黄的台灯,发着暖暖的光。锦年站在光晕中,举着我的手机,“要接吗?”
  我接了,是慕尼黑的同事向我汇报谈判进程。我们正与欧洲一家企业谈战略合作,想在某些特定产品领域进行技术互补,以共度金融危机的冬天。可对方似乎只希望获得我们的钱过冬,技术上还固守着堡垒,并不愿与我们平起平坐地置换,我们又不甘心只做一个小股东,所以谈判很难推动。
  我在电话里做了些原则上的部署,费时三十分钟,艰难地结束谈话。
  锦年已把食物端上来了,菠菜馅的意大利饺子,米粥,腌肉,还有色拉。看上去香碰碰的,可是我并没有食欲。
  “畅意受金融危机的影响大吗?”
  “有一点。”
  “很操心吧?”她坐到床边,给我后背垫上靠枕。
  “你要乖乖听我的话,我至少可以少操一半的心。”
  她不语,用我手探我的额,大概很烫,让她很慌乱。因为没有温度计,她又拨开自己的刘海,用额头触我额,这样获得的感觉可能会准确些。我趁此揩油,揽住她的腰,用呼着滚烫气流的干燥的唇吻了吻她。她眼里的星光动荡了下,慌慌放开我,又撇过头,焦急道:“怎么办呢?这里可不好找医生,最近的医疗所在三里外……”
  “没事,出身汗就好。”
  “早知如此,我昨天就……”她很懊悔。
  “你是怕我纠缠,还是怕自己?”
  她微微蹙起眉,又松开,婉转道:“吃点东西吗?”
  我真没胃口,可是看她忙碌了那么久,给她点面子,“那就喝点粥。”
  她一勺一勺喂我,灯影下的侧面柔和而安详。看到我总是目不转睛盯着她,她有点嗔怪,“我脸上又没写字。”
  “你很美。”我没法不俗套,因为实在留恋这样的场景。
  夜雨淅沥,山谷幽静,窗外一片浓黑,屋里的灯光于是非常暖和。我和锦年倘若能在此一生一世,也是非常好的。我迷迷糊糊地又睡过去。
  又一次醒来,还是在夜里,台灯调暗了,氤氲若雾,锦年斜靠在小沙发内打盹。
  我想给她该条毯子,撑着下地,脚却没有想象中的劲道,没踩实,身子前倾,发出哐啷的声音。锦年醒了,过来扶我,“要上卫生间?”
  我恭敬不如从命,之后又问锦年要水喝。
  喝后,她又人工测试我的温度。我的额汗湿一片,她微微舒了口气。
  “快睡吧。”她要给我卷紧被子,我反掀开一角,往内墙靠了靠,“一起挤挤吧。”
  “哦,不用。”她笑笑,“这床小,你又太壮。挤着睡不舒服。”
  “我要喜欢呢?”我耍无赖,“否则老是记挂你,睡不踏实。”
  她犹豫了下,终于爬上床。我拦腰抱住她。两个蜷在一起的人在单人床上还能留下余裕。
  “你力气怎么这么大?哪里像病人?”她说。
  我说:“锦年,我想你了。”
  我的身体很热,烘烘地把火焰传给她,她没有办法拒绝一个病人的爱情。我在那边待了两天,算是养病。在此期间,锦年对我空前的好,不知道是我身体的缘故,还是她在长久的旅程中获得一份清明的领悟,总之,她贤惠温婉偶尔带点调皮,就像山里任何一个以夫为纲的农妇。一天三餐,她变着花样做好吃的。我接电话的时候,她目不转睛地看我表情,而后适合地开解。
  雨还是绵绵地下。一场雨和一场雨的间歇,她拉我出去散步。村口有一家杂货店卖芝士,锦年说很好吃,非要逼我吃,我吃后才知道她的坏心眼,味道太浓烈,像臭豆腐,根本不是我的脾胃能接受的。
  我们玩笑着往山谷走,空气在此时分外清润,植物的香气若有若无地缠绕,枝杈上一排鸟在打盹,有那呆头呆脑的,睡过头,普通一下就栽倒在地。跟着有叶片上的雨哗啦倾泻到我们身上。
  斯时斯景,让人于安谧中渐生恍惚。只因这一切像一场不知深浅的梦,最终免不了要消逝无痕。
  “那里。”锦年忽然跑过去。是一条干涸的沟渠,上面搭一块极细的木板,或可称桥,应该是方便大家穿近路用的。
  锦年说:“玩个游戏,我们一人从一边上,看谁能率先通到对面。”
  “好啊。”我们玩性大发,各执一边晃晃悠悠地走上去,到中间,互相推搡,我当然不敢太用力,结果总是输,很狼狈地跳到沟渠里。
  锦年就笑。我走近她,有风过来,吹起她的发丝掠到我的脸庞,这感觉如同初恋,单纯、芬芳,美妙极了。就在我打算拥抱她时,她却在瞬间敛了欢颜,默默走远了。她在思念别人,陈勉,她或许会想,要是他是我该多好。
  这样的感觉很不好受,可是我必须受。谁都不能跟逝者争宠。逝者在生者心上是一种永恒的霸道的独占。
  我失神片刻,奔过去,在她身后说:“我不介意你想着谁,也不要你什么承诺,我只有你允许我见你。就这样在一起轻松几天就好。”
  她说:“你何苦呢?”
  我说:“这样我并不苦。”
  她摇头,“不能这样,人生很短,我无所谓,但是你不值得蹉跎。”
  “值不值得这种事我可以自己判断。锦年,来个约定吧。”我突然兴起,“不提将来,也不必担责,趁我们尚能浪费的时候,陪彼此一段时光。谁累了,就撤。”
  “你以为我们玩得起吗?”她微妙一笑。
  “不防赌一下,如果你玩不起,那就是被我打劫。”
  “你为什么要这样念念不忘?”
  “你呢?对他不也如此?我现在不过是另一个你。”
  此后,我们建立了一种奇特的联系。就像候鸟,没有固定的归宿,来回迁徙是它们的使命,但是总有停顿的时候,是为假期。我们在假期里,休整与调养自己,为下次独立飞翔积蓄能量。
  这样的情感,没有未来,只有过程。我们俩都不知道会走向怎样的结局。
  没有谁会去想,因为想不了。但是这种形态却是最适合我们目前的状态。
  心里有个疮不能揭,但是我们之间又分明有情潮暗涌。
  每次我去找她,她迎接我,带着无邪的笑,跳起来,箍着我的脖子,新洗的长发飞卷起来,蹭到我颊上,我闻着她身上的馨香,心里微微地痒,会想着,她也是爱我的吧。
  我在日光下打盹,她搬了我的脑袋非要找白发。近旁有一株火红的花,低低地压在视线里,蔚蓝的天在火红花丛的间隙里看去,极其的铺展,感觉中,天仿佛从来不曾这么遥远。太阳晒得很暖,她的手很轻柔。我有点迷糊了,觉得平常夫妻不过如此。
  我去欧洲办事,她凑我时间,一起住上几天,又在机场等候属于各自的班机。
  她在我身边,安静地看一本旅游小册子,头发垂下,遮住眼睑,我间或给她拂一下刘海。她冲我客气地笑,像对陌生人。她要我们都有一点距离的感觉。距离要慢慢放大,大到我们可以在今后的日子里适应。
  我要回归正轨。她要去向远方。
  每个假期结束,总是要到告别的时候。
  8
  在我和锦年的感情处于胶着、蒙昧状态时,安安的第二春已经轰轰烈烈地开始。她的感情沸点太低,一点就燃。
  在书房,她坐在我对面,郑重地跟我讲着她的故事。
  她与谢开第一次见面,是他送她去医院。出来后,已到夜里,天空起了薄雾,蒙蒙的,像极了三流爱情电影的布景。谢开靠着车,拿出烟,说,不介意等一下吧。他用火柴点烟,划拉的姿势,洒脱而干净。安安没法不去想记忆中的那个人,有足够浓重的烟瘾,随时随地,都想吸上一口。依赖烟的生存,是因为对现世不够确信?
  本来对谢开毫无感觉的安安停住了脚步。谢开以此打开安安的心门。
  “沈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觉安。”
  “很好听。你也很漂亮,好像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说安安漂亮的人很多,但说她不是这个时代却有点新鲜。安安喜欢这样的新鲜。
  “是吗?那你觉得我是什么年代的?”
  “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林徽因、凌淑华那种闺秀。”
  安安淡淡的笑了,觉得心被什么东西很舒适地挠了下,“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谢开也笑笑,大概觉得这样的开场实在太顺。他不见得没见过安安,要没见过绝对不会送她去医院;他刻意留下恭维的时间,而且不是在车里,而是在笼着轻雾的流光溢彩的夜里,肯定别有用心。他只是没法想象怎么看怎么像情场老手的安安有这么容易上钩,此后他还将一步步见识着安安的单纯和热烈。
  安安爱上他了。他只用了一点点小心思就俘获了她了。在公司,他与她面对面开会,感受她热辣辣的注目,他无动于衷。她给他送文件,他头也不抬,签字扔了过去。她出了差错,他耳提面命,毫不容情。在她自尊快要崩溃的时候,他又安排一个“偶然”共坐电梯的机会。她进去,看到他,压抑着惊喜,落在他眼里,只是淡淡一扫,他还是那么冷漠,对她完全忽视,虽然她贵为董事千金。
  在电梯快沉到底的时候,他突然偷袭,这样的热度反衬在昔日的冷漠上,让她委屈交加,又爱恋丛生。她软软地捶着他,“你怎么这么坏?”他很恭敬地说:“你是老板千金,我要保持分寸。”
  一个小雨的晚上,半夜了,他给她电话,“睡了吗?我在你家楼下,下来的时候别惊动你家人。”
  这样突如其来的邀约有点像某人在国外的霸道了,“你过来。”她不会忘记,并且心跳加速。
  他瞅着站在他面前的她,说你穿这么少。就过来拥她。
  她出门匆匆绷在身上,套了件真丝长裙,薄而服帖的面料凹凸身材淋漓尽显。她其实也知道她对男人的吸引力。
  “暖和吗?”他问。
  她点点头,觉得他似乎比另一个人还要体贴一点。
  他叫她进车,沿着山道往下开。开了一程就停下来了,说:“这边空气好,下了雨尤其好,我们走走。”
  宽阔的马路,粲亮的水银灯,豪气顿生,说:“以后,我也要在这里买房子,可以天天把别人踩在脚下。”
  安安有点意外,意外后又有些许的惊喜。她喜欢的男人就要有这么一点蛮横和自大。她在他身上再次找到某人的痕迹,然后把之当成上帝给予她的一份迟到的礼物。
  他和她往深处走,山间的草异常繁茂,如千万双手拉着他们。可他举步从容,很快走到她前头。她穿着细高跟,磕磕碰碰,一不留神就要跌倒。他回过身,对她笑着,“沈小姐,要我拉你一把吗?”顽皮的语气却又不尽的霸气,他是谁?不过是她哥哥手下一个打工的。只要她乐意,一挥手就可以然他滚蛋。可是他就是有这么强硬的气势——要不要我拉你?她反倒成了需要他救济的。
  “好。”她只能这么说。
  他一直把她拉到他怀里,在清濛的夜色里,对着她的唇,说:“你要不要我吻你?”
  她终于有点骨气,说:“谢谢,不用。”
  他说是吗,缓缓凑向她,又不真正接触。
  她心烦意乱,只能主动吻他。
  他抚摩着她光滑的身体,真丝缎面在夜色里发出清冷的光。
  “你结婚了?”安安问他。
  “重要么?”
  “你爱她吗?”
  “重要么?”
  安安不知道说重要还是不重要,只觉得他像一个漩涡,而她似乎就要被卷进去。
  在陈勉走后,安安终于借由谢开拂去了昔日沉闷抑郁的面纱。再爱一次又有何难?安安容光焕发,在死去的废墟中重建爱情坐标。
  与陈勉相比,她跟谢开在一起更如鱼得水。她大概也明白,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谢开有求于她,处处迎合的结果。这一次,她也学会了聪明,把自身的条件当做了情感的筹码。只因,她已不再年轻。作为一个女人,说到底,仍要一个归宿。
  谢开要什么?平台。
  他跟陈勉一样有能力,比当年的陈勉还多一分眼光和涵养。他需要一个更大的平台让自己的野心盛放。他已经在一步步谋求,安安是偶然进入他视线的一个完美棋子。然而这些,在我不知道安安与他的故事时是无法知道的。在我面前的谢开,谦卑、恭谨、服从。他知道,掌握生杀予夺权利的只有一个。他现在还不是,他需要引人注目,也要避免锋芒过露。他只是默默积蓄力量,等待着有一天自己堂皇地做主人。
  “然后呢?”我继续问安安。
  安安没有多少朋友,但一样有倾诉的欲望。她说着细节,并不在乎是不是应该在作为异性的哥哥面前避忌。
  谢开不定时不定期的约会安安。没有白天黑夜之分。什么时候,去哪里,全凭他的兴趣。撩拨她却不真正占有她,既表现出足够的理智,又反应出高超的情商。我听了后,都咋舌,自愧不如。
  他有时给她分机电话,“来我办公室,带上次那份计划。”
  她给他。他刷刷翻着。她问:“有什么问题吗?”
  他扬起脸,“有问题,我想你了,想看看你。”
  她去出差,他已经等在机场。她一脸惊喜,“你,你怎么来了?”
  “周末嘛,一个人也无聊。陪陪你。晚餐安排好了,吃日本料理怎样?”
  “销售部和市场部一直在打架。”他有时会跟安安貌似平常地提起这类事,“沈总要管全局,没有精力管太多具体的事。”
  谢开是管行政的副总,在畅意与他平级的还有好几个,不算特别有权利。他更想管有实权的销售部或市场部,但是这块一直是我亲抓。
  “对啊,下次我跟哥哥商量下,看能不能把这两个部门之一分给你。”
  “沈小姐,畅意既然是你家的产业,为什么你,股权那么少?你爸爸重男轻女?”
  “不是的,我家人对我和哥哥都是一视同仁的,爸爸说,我和哥哥拥有的东西会一样多。但是企业,爸爸希望哥哥来做。哥哥管理得很好,这是有目共睹的。”
  “沈小姐,我有个目标,就是想以后也要拥有一个像畅意这样的企业。”他雄心勃勃。
  春节前,他要回老家过年。安安吃醋,“想你媳妇了吧。去吧。”
  他在南京有一套顶层的复式,却从来没有把家人和老婆接过来。
  他过来跟她亲昵,挽住她的脖子,“我总要回家看父母,一个父母都不爱的人,怎么能指望他爱别人。”
  “又没不让你回……你妈身体不好,对吗?”安安听爸爸说过,谢开是为了给母亲赚手术费而不惜用顾氏的资源给别人做程序。
  “做了肝移植。每年要花不少钱用于后续治疗。”
  “为什么不把他们接来呢?”
  他笑笑,“妈妈待惯了,来大城市不适应。”
  “那你老婆也够辛苦的。你会不会觉得对不起她?”
  他面孔板了起来,只是瞬间,又舒散,亲着她说:“我没有离婚,就是因为不能卸磨杀驴。嗯,你乖乖等着我。就一周。”
  “我为什么要等你?你凭什么叫我等你?你有婚约,跟你交往不道德。”
  “你等不等?嗯?”
  “等是有时间限制的。”……
  在我面前,安安坦然对我说:“如果是情感交易,我愿意做。因为爱他,陈勉是我的初恋,我不计较结果,但这次不一样,我要。我一定要得到他。我跟他说,三个月,最多半年,他不离婚,我不等。”
  “你真做得到?”
  “哥,我想明白了,陈勉我不能,但他一定能。”
  “为什么?”
  “陈勉对我没要求,无欲则刚。而他呢,至今没有跟我有实质接触,那是因为他忌惮,他忌惮哥哥、畅意,他还有欲求,那就是我能给予他的前程。他太想要而不敢放肆。”安安原来也不傻。
  “那么,你明知他有目的,依然要跟他结婚?”
  “是的,哥,人没有那么纯粹的,他可以爱着我也可以同时想着别的东西,这不矛盾,其实包括姚谦,他娶我做老婆,也是觉得我漂亮。对容貌的贪恋跟对金钱对权势一样,对爱情来说都是杂质,可是爱情离不开杂质。哥,爱情的滋味,不用我向你描绘吧,像漩涡一样,不是静水,让人心甘情愿卷进去。陈勉可以满足我对于爱情的想象,谢开也能,他们有种姚谦无法具备的魅力。”
  “但是安安,我告诉你,你抓不住他们,很可能他们在得到你和你拥有的条件后,下一步就是把你踢掉。”
  安安昂起脸,笑,“那是下一步是事。”
  安安不久后送给谢开一座半山的别墅,只因谢开想把其他人踩在脚下。
  我不知道等待安安的是不是又一个悲剧。不,作为她的哥哥,我希望这次她能有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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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9-2014 19:30:33 | 只看该作者

9
  随着公司业绩逐步上升,母亲觉得我可以考虑个人问题了,勒令我非见方静存小姐不可。我没法以忙搪塞,答应见上一面。
  见之前,正好接了锦年的电话,我趁机把相亲之事告诉她,问她是否建议我取消。可她却说,见吧。
  我心一沉,却跟她打哈哈,“锦年,今后你若对我有意思,得到我妈那排队。”
  她跟我不正经,“看着多年的交情,总可以插个队吧。”
  我说:“那要快。你眼里的过时货,在别人那里也许是香饽饽。”
  她忽然叹口气,“觉明,我们说好的,彼此是自由的,累的话,随时退出。”
  “裴锦年,你真强悍啊。我服了。”我撂了电话。
  带着负气的心情见方静存,倒是觉出对方的不一般来。至少,在我埋头喝闷酒,或者无礼扫视她的时候,她不以为忤,静物一样存在,就像墙壁上用于装饰的海报。
  之后,我要送她回家,她拿过我的车钥匙,“我来吧,你喝酒了。”
  在车里依旧静默,我酒意上头,说,“为什么不说话?”
  她安然说:“你对我没有意思,我知道。”
  她如此直言,我倒是一震。
  到家门口,她打电话,通知我妈妈。然后跟我告别,在马路边招的士,闪身走人。
  风袭到我脸上,我又是一震。
  为这无端的两震,我开始零散地跟她交往。
  她二十八岁,也算是到了“剩”的年龄。容貌、家世和教育背景都好,之所以没有结婚,据她说是在上一次的恋情中失足,淹死了。也算同病相怜。我们的交往,也因此自然起来,没有功利目的,好像不过在应付家长的好意。
  锦年又不知疲倦地换了新的国度。她的理想状态是半年待一个国家,半工半游,如果某个国家另她感觉愉快,便耗长一些,但是无论多长,最终仍要迁徙,抵达另一处未知之境。
  我一直在想,像她这样一种人,将行走当成生活,将生活看做艺术,吃苦受累都只是不同的生活体验,有趣构成生活的动力,如果无趣就是离开的时候。自由随性,对困顿于生活泥沼的凡夫俗子来说的确构成永恒的魅力,用安安的语言,就是漩涡一样被吸引;但是这样的生活方式注定只能远观而不能近待。
  麻雀爱上大雁,只有两种下场,要么做情人,在人家栖息的时候,接受短暂的抚慰;要么就永久停留在惊鸿掠影的阶段,把此当做一帧心像,安然与另一只麻雀公担一生。
  我现在处于什么阶段呢?做情人,天涯海角去接受短短的温存,固然刺激,时间一长,也渐感疲累,毕竟不年轻了,有各种各样的压力;可让我娶一只麻雀又不甘心。生活要有波澜,我虽然不喜欢折腾,但是也向往那种不同极性之间迸发的强烈磁场。
  这是个苦恼的问题。
  我不若锦年那样洒脱,虽说也享受范禁忌的快乐,但是责任感对男人来说总是第一的,一个稳固的家庭绝对是今后努力的目标。如果不出意外,我也会被时间消磨,选择与生命妥协:娶一个说不上爱也说不上不爱的女人,生一个能够担起家庭纽带角色的孩子,心里偶尔念起一个人,不无遗憾又强作豁达地想,至少曾经爱过。
  在我消极地等候时间之手将我的激情铲除的时候,原以为固若金汤的生活啪嗒裂出一个缺口——锦年做不成候鸟了。
  她母亲有一晚从楼梯上滚落,摔成骨折,因身边无人,错过最佳救治时间,腿脚堪虞。
  那阵子,我南京W市两天跑。白天在南京,晚上在W市。中间隔着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凌晨走高速回南京的时候,眼皮不停地耷拉下来,好像一闭合,就会沉沉睡去。
  偏偏那阵子,公司迎来多事之秋,并购、诉讼都集中在一起。电话不离手,腿脚也没闲过。很疲惫。
  锦年是五天后赶回来了。到医院的时候,大概半夜,我在楼道的塑胶椅上抽烟,说是抽烟,其实已经睡着了。身子半瘫着,眼皮紧闭,嘴里含着烟,半天没动,好像要一口气过足瘾似的。烟在指尖变成白色烟沫,一段段落在衣襟上。
  锦年抽走了我嘴里的烟,我迷糊醒来,楼道里的光和稀薄,摔在人脸上,含糊而小气,抖抖索索,没有任何的底气。
  “什么时候这么大的瘾?”她轻轻说,又道,“去附近开个房间睡觉吧。”眼睛里闪烁着一层感动。
  “哦。”我还在迷糊中,仿佛她回来是多么平常的事,而实际上我大概已有三个月没见她了,“那我走了,明天还要上班。”
  我站起来,手机响,是在哈尔滨出差的谢开,说,警方已经查到盗窃者,是三年前离开畅意的叶辉,不过因为咱们的技术在当时并未申报专利,所以……
  我边接电话边往车库走。锦年跟过来,拿着我遗落在椅子上的打火机。
  “你忘了。”她递给我。
  我一手拿手机,一手抓着西服,电话那头还有谢开在汇报,没法分神去接,只站定了。
  锦年靠近我,把打火机塞进我的衬衣口袋。我对她挤挤眼睛,笑,表示收到了,你可以回了。她却没有转身,而是抡手拍掉我肩上尚存的灰点,然后忽然就从腰间一揽,把我轻轻抱住,我僵了下,那被她环抱的一圈却生出酥麻的热气,我终于知道她是锦年,回来了,站在我面前。
  “你说怎么办?是不是将计就计?”谢开说。
  “按你说的办。”我挂掉电话,愣愣地看着胸前的锦年,好半天,抓起手机,举过头,笑着说:“我投降!”
  锦年的母亲出院后,锦年一直侍奉在侧,在小城市里安分地过着平静如流的生活。
  天倏忽热了起来。走在阳光里,像走在一滩白气中,粘腻而昏沉,整个人仿佛要飞出去,蒸腾,汽化。
  这天,妈妈生日,她把方静存邀到家了。看着静存在厨房帮妈妈打下手,我有点不太习惯。
  安安歪在沙发里看电视,声浪很响,她看得心不在焉。谢开正在闹离婚,但似乎并不顺遂。
  “哥,”安安一勾手,百无聊赖找我消遣,“你想清楚了没有?”
  “什么?”
  “锦年和静存,你总不能脚踏两只船啊。挺自尊的一姑娘,妈妈一招呼就到咱家来打下手,八成是看上你了。”
  我拧眉,“管好你自己。”
  “哥啊,不如我给你们扇扇风点点火吧。你知道有些化学反应是需要催化剂的。”
  “你无聊,替妈妈做饭去。”
  饭桌上,妈妈很无耻地把我和锦年的过往公开给静存,“觉明这人呢,恋旧,重感情,前阵子老往W市跑,照顾他前岳母,你别计较。他对别人那样,以后对你们家也不会差。”
  我饭都咽不下,妈妈啊,至于说这样的话吗?我跟静存连手都没拉过。
  静存却以抿嘴,荡起一点小,“这是优点,很难得了。”
  安安在接收机,“锦年!真巧,刚说你呢。也没什么啊,哥哥不有女朋友了吗?正好妈妈生日,一起吃个饭,说起前阵子你妈的事,都夸我哥重情义……对了,你妈恢复得怎么样了?能走路了?那就好。……你找我什么事?没有问题,我帮你联络,你有时间来南京,我安排你们见一面。”
  安安接完,转向我,“哥,锦年谢你,”抬过头,“还有妈妈,锦年祝你生日快乐。”
  我平淡无奇地嚼着饭粒,“她找你什么事?”
  “哦,她不在找工作吗?对做杂志感兴趣。我正好认识《城市生活》的主编,想安排他们见一面。”
  静存搭话:“觉明,你前妻交裴锦年吗?我看过她的专栏,挺感性的一个人。”
  我没有说话。锦年的专栏只为一个字母设,我掺在她的感情里,小丑一样可笑。
  大概也是这黯然的一念,让我默许了静存的介入。
  静存的确是个聪明的女孩子,知道以退为进,从不逼我谈论过去,也不干涉我私生活的领域。我们淡淡地,若有若无地交往,看似没有威慑力,其实触角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伸入。
  静存有亲戚从台北回来探亲,静存说,知道我还没考虑好,就不邀我参加接风宴,但是希望我能抽点时间陪她一起给老人家选个礼物。
  说得合情合理,我没有办法拒绝。
  我们用过晚餐,便去商厦选礼物。
  来来回回走了好多圈,终于相中一套保健用品,价格不贵,但是贴心。
  一层,是珠宝首饰柜台,静存忽然说她一只耳环的碎钻掉了,想问问能否补一颗。我便随她过去。
  柜台小姐看了耳环后,满口应承能补。看我们大包小裹很像要结婚的样子,便竭力推销卡地亚一款新钻。设计确实别致,静存来了兴致,套在指上试带。
  “很独特。”静存展示给我看。
  “确实。“
  “我很喜欢。“静存盯着戒指不是我。神色如常,好像买戒指跟买衣服一样,只是她个人意愿的问题。
  “这款戒指是限量版,整个南京只有这一枚。如果现在买可以参加我们蜜月行活动,给新娘送……”柜台小姐使劲地撺掇。
  “我想买下。”静存预期淡然但是很有决断力。
  “那就开票吧。”我对柜台小姐颔首。说的时候风平浪静,但是心里轰隆了一下,也许就是这样,很多决定考偶然促成。
  拿单子去交费的时候,接了安安的电话,“哥,向右转30度角。”
  “搞什么?”
  “有惊喜啊。哈哈。”听筒里的声音很大很清晰,我略一侧身,即看到不怀好意的安安,还有锦年,真是冤家路窄。淡然,巧合都是人为的,安安说过要煽风点火。这伙烧得可够旺的。
  “怎么来了?”我对锦年说,像前夫问候前妻,没有什么异样。
  锦年也没有,嘴角有似有若无的笑,只不过头顶雪亮的灯光可能太耀眼,让她瞳孔蒙蒙地渗着雾气。
  “约了人见面。”她回复我。
  “是《城市生活》的主编。就约在附近,等得无聊,过来逛商场。”安安补充。
  “不打算瞎跑了?就在这里落地生根?”
  “我不是一个人,有妈妈。责任最重要。”锦年说。这时,静存过来了,很大方地与锦年认识。
  锦年看手表,对安安说:“时间快到了,我们先走吧。”
  我近在收银台,递过单子,买下一枚戒指。
  “安安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我问静存。
  “她发短信问我的。我觉得没必要隐瞒。”
  “没错。”我把单据给柜台小姐。静存接过戒指。玩味,“我知道这戒指没有任何意义。我也只是纯粹地喜欢。”
  我没答话,开车送她回去。
  然后,回自己的公寓。不开灯,将空调打得很低,躺在摇椅里对视观景玻璃外的人生。
  满目皆是一格格温暖的灯火,橙色的火光铺展在葱笼繁茂的花木上,树下花丛游弋着纳凉的居民,摇着扇或牵着狗,一律温温糯糯的样子,熟人碰到了,就问声好,对话声音随风传上来,一鳞半爪的,听不分明……
  我好像被什么击中了,心生恍惚。明明是最平常的景致,怎么就触摸不得。
  很久后,我抓过手机。那串数字烂熟于心,不经大脑就发出去了。
  她接了。
  我说:“过来吧。”
  她挂下电话。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来,但是耳朵在等着。每次有电梯上升的声音,心就会跟着升起来,悬着,要好久才能扑通放平,然后等下次电梯再响起,再升腾。周而复始。
  等了好久,还是等到了敲门,我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这不耐烦于是化成了火气。我拉开们,伸手把她抓进来。
  门哐啷合上,我没头没脑拥吻她。
  她起先抗拒,“不行。”
  “那你为什么来呢?”我浮出隐约的笑意,“别这样不合作,我们除了这事,还有什么?”
  “你,退出了。”
  “还没结婚,就算最后一次。”
  “她踢了我一脚,说:“沈觉明,你现在倒是很新潮,几分钟前向人求婚,几分钟后搂别的女人。”
  “不跟你学的吗,性爱分离,说起来,你比我厉害。”
  “你再说一遍!”
  她这是在吃醋吗?
  “好,我说------”
  我还没说完,她踮起脚尖,堵住了我的声源。她不能听,也不想听,就让这成为最后的放纵吧。
  这一回,我们都很激烈,粗浅不一的喘息将稀薄的月光切得七零八碎……
  她身上的汗水渐涸,骨头渐渐从柔软中浮现。我圈住他,以手轻揉地划过她瘦骨嶙峋的肩胛,感到自己心上有水一样满溢的脆弱爱恋。
  彼此沉默了下,她找话,“这边的电梯好像换了?”
  “嗯,三年前就换了。”
  “以前觉得这社区很高档,现在也败落了。”
  “楼盘年年在建。物是人非,或者物非人也非的事情很多,反过来,物非人是很难。”
  “对啊,为了告别的聚会,总是要到告别的时候。”
  “我想问你,”我说,“你和我处了这么段时光,会不会觉得对不起他?”
  她龇了牙,神情很痛,嘴角却是笑的,“会。……可是我没法抗拒你。一开始是被迫,后来有点自甘堕落。就像现在,可以为你一个电话就狼狈地过来,而且在你狠狠扇了我一耳光之后。”
  “你觉得痛吗?”
  “或许是应得。”
  “对我说一句话。”我把她的脸扳过来。
  她看着我,目光涔涔的,好像要脱口,但是爬到舌尖的时候,拐了个弯,变成一句无厘头的玩笑,“技巧很熟练,一直没闲着吧。”
  我气一松,也是笑,“让你满意我很荣幸。”
  “我给钱。”见我没反应,她说,“算,开你玩笑,你也可以用钱侮辱我。”
  “可你并不职业。”
  她跳下床,“借你卫生间用一下。”
  她侧过身的时候,我觉得他很疲惫。
  洗过后,她穿戴整齐,跟我告别,很简单,“再见。”
  她的目光掠过依然在床上的我,停顿片刻,转身。、“能不能不走呢?”我的声音吱呀钻出来,满是褶皱,苍老得很。
  “我没想好。虽然知道没有时间了,但是我依然想不好。对不起。”
  她开门出去,有热气迫不及待地涌入,与空调的冷匀在一起。无法言说的滋味。
  10
  在我的感情生活像一条淤塞的河,无法顺畅流通的时候,安安却以破罐子破摔的姿势迎来了她的归宿。、
  谢开的老婆在某一天找到畅意,当众扇了安安一个耳光,又破口大骂,极尽侮辱之能事。
  安安颜面扫地后,下决心与谢开保持距离。她强硬地对谢开说:“如果不离婚,不要来找我。我不想再挨第二记。”
  自此,她不接谢开的电话,不接受谢开的邀约,也无视他在家门前彻夜的等待。谢开没有办法,有次用公事的借口把她叫到办公室。
  他在惶惶人言中似乎憔悴了不少,但是凹陷的眼睛里却聚这一堆堆奇异而狂热的光。她灼灼地盯着安安,语气却温存,“还在生气啊?”
  安安把文件扔在他桌上,转身要走,被他疾步过来抓住。他摁着她的胳膊把她逼到门上,慢条斯理地说:“要走了吗?”
  安安别过头,“说过了,别找我了。”
  “我做不到。”他说着便低头吻她。
  良久复抬起,他似调侃似玩味地说:“沈小姐你真有本事,我谢某人从来没想过离婚,知道吗?我固然不喜欢我的妻子,但是她是我母亲的救命恩人,我妈妈动手术前一直等不到肝源,是她通过很多关系去监狱私下弄来的,后来还一直照顾我妈妈。她长得不漂亮,没什么文凭,在我们当地医院做护士。她知道和我条件悬殊,话也谈不到一块,所以对我没什么要求,只要我不离弃她,她对我妈妈很好,我妈妈也喜欢她,叮嘱我不要负她,我是最听我妈的话的,我从来没想过离婚,但是这一次,我不惜让我妈生气也准备离了。是因为她打你一耳光吗?不是。是你居然能够真的做到不见我。在你不见我的日子,我发现我好像很想你。每次在人群里听到你的声音,都要震一下;每次你从我办公室经过,像风一样过去,我久久怅然。我跟沈总谈事,他跟我闲聊的时候,我发现我很渴望他能说说你。由此他说,我跟你以前的恋人比较像,你对你以前的恋人百依百顺,那你什么意思?对我这么强横,是不够爱我?我承认我嫉妒了。我从来不知道我会嫉妒。沈小姐,我玩过感情,但没有真正爱过。不知道这次算不算?
  这样的情话,安安从来没有听过。她心里咚咚敲着鼓,竟是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如果说感情的开展应该发乎天性,顺其自然,可是安安突然发现,如果真的顺着她的意愿,因为感动因为体恤她很可能把自己全部奉上,下场是悲是喜无可揣测。这是一个人心莫测的时代,爱情更像猎人套猎物的游戏,得慢慢来,得暗中取巧,得威逼利诱,欲迎还拒,甚至还需要别人客串一把。
  谢开说“晚上我有个饭局,应酬完我找你。”
  安安摇头,“我不打算等你。”
  谢开终于离了婚。不久后的一个夜里,他开车送安安回家,在半道停下,说:“有个事要跟你说。“他拉着安安,爬上山,在山顶无言地纵览万家灯火。
  晚风拂荡,透着清寒。谢开却很有激情,“沈小姐,我希望每年这个时候,我都可以载你到这里,让你站在很高的位置俯视众生,我希望我是你的那个支点。可以成全我吗?“
  他求婚了,拿出了戒指。
  安安的爱情经过了磕磕碰碰,山重水复终于柳暗花明,修成正果。只不过,回想起与陈勉的一段,她依旧有止不住的惋惜,在于谢开每一次枕衾欢爱的时候,她无法不想起陈勉在清晨的阳光中把她笼住,说,只是想抱一抱,并没有其他念头。可是她年轻的时候,更喜欢那种火山一样的激情,她把他当作了爱情的幻想,而现在,终于回归现实的残酷。
  谢开或许爱她,或许不爱,这些她无法看明白。她只是觉得,爱她也好,不爱也好,大概都没什么了不得。算钱也好,不算也好,她都打算给。他有辉煌的梦想,她就给他铺阶梯,她想看看他是否真的可以永远做她的支点。
  但也许等她到了山顶,会觉得还是山脚那些平凡的万家灯火来的温暖。与陈勉相伴的日子以及那些曾经被她忽略的片段可能会是她已逝梦中最难忘的……
  安安跟我说:“哥,结婚后,我打算把我的股权转给他。你同意吗?“
  我说:“你的所得你有权力自由处置。安安,哥哥希望你学会保护自己。但无论如何,哥哥恭喜你。“
  安安流泪,“哥,真的得到了,我反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哥,你能告诉我幸福是什么吗?我是否应该感觉幸福?“
  安安,很抱歉,我不知道幸福长什么样子,我只知道在心灵觉得满足的片刻,可能就是它造访我们的时刻。
  没有永恒的幸福,只有永恒的烦恼。幸福是烦恼中镶嵌的碎钻。小小的,米粒样的光华。
  人的生活终归是庸俗的。幸福是自己给自己透的一口气。
  锦年找到了工作,她打算携妈妈一起去北京办杂志。走前,她妈妈约我吃饭,我也就去了。
  锦年在厨房稀里哗啦炒菜,她妈妈与我交谈,说我母亲前不久给锦年打过电话,锦年深为郁结。
  这事我是知道的,我跟静存分手后,妈妈一怒之下给锦年打了电话,意思无非是叫锦年来个痛快的,给不起,就别挡着道,语气很泼,说完就挂。妈妈脾气不坏,就是这几年被我和安安的事磨得心烦意乱,逼急了。
  说起我和静存的分手,也是相当荒唐。当天还送人家戒指,晚上就下了分手的决定,原因很简单,咱安安的催化下,我看到锦年有沦为麻雀的可能。
  最后一次跟静存吃饭,她执意把戒指的钱还给我,说:“那戒指真不是讹你,我真的很喜欢。跟他曾经在脑海里设计过的差不多。”
  他大概就是把她推下水的那位,可我做不成她的浮木。
  我想,如果有条件,最好不要沦为各自的浮木为好。
  锦年妈妈在边上叹气,“很简单的事,可这孩子走不出自己的心结。我也不好多说。想起来,何尝不是我当时多事。”
  “谁又能料到呢?”我强作劝慰。
  她妈妈沉默,又抬头,眉眼有了点哀求,“可日子总也要过,不鞥就这么埋一辈子了。觉明,我知道我不好要求你,你妈说得没错,不能耽搁你,要给你一个痛快的。可是,我希望你能稍微等她一会儿。我知道你等了很多年,但是,我还是希望能再给她一点时间。”
  锦年端菜出来了,笑嘻嘻的,“说我坏话吧?”
  “哪敢说你大小姐呢。”她妈妈没好气。锦年偷瞄我一眼,不做声。
  三人均怀心事,一席饭吃得味同嚼蜡。
  当晚,我在她家住下来。半夜渴醒,出厅倒水喝。一扭头,看到阳台上似有人,躺在藤椅上,说不上纳凉还是吹冷风。
  虽说白天温度总有个30来度,但毕竟入了秋。晚上的风已经带上了棱角,割在人脸上,有了隐约的疼意。在这样的天气下纳凉,显然不太合时宜。
  我喝了几口水,走过去。
  她知道是我,身子没动,依旧仰望着星空。脚底下一盘蚊香袅袅散着青烟,看上去倒是蛮会享受的样子。
  “我也坐坐。”我跟她说。
  她手指划拉着竹篾子,发出清脆的嚓嚓声,半晌说:“你去里头取一把呗。”
  我说:“都不如你这张躺着舒服。”
  她坐起来,慢悠悠地瞥了我一眼,“那你躺吧,我干脆睡觉去。”
  我摁住她的肩,挨着她舒服地躺下,然后把她抱到怀里。她倒没怎么挣,只说:“热。”
  “不要紧。”我双手环住她的腰,她倚在我的胸膛,我们双双看向千疮百孔的星空。
  锦年的发蹭着我的脖颈,我有点微微的痒,便打了个喷嚏。她侧过头,眼睛在夜里像两只萤火虫。“会感冒的,你回房间睡吧。”她说。
  “你总是习惯把我一个人撇下。”我迅即又打了个哈欠,眼皮子直往下掉,是迷糊了,便闭了眼睑。
  因为身上压了东西,睡得不是很舒服。醒过来,发现锦年已坐起,一边给我赶着蚊子,一边灼灼的盯着我。猛见我醒,她有点不好意思,连忙避过去。夜色中,他好似很迷茫,就像有什么东西丢失了,她没有办法再找回来。
  “你这小脑瓜在想什么?”我拍拍她的头。
  她沉默了会儿,下决心说:“在他走的那一刻,我心如止水,就想孤身一辈子了。可是坚持好像是件很困难的事。觉明,你为什么也不坚持呢?你以前斤斤计较的,是个完美主义者,现在为什么不了?你知道我心中永远会有人。”
  我笑笑,“傻瓜,那是我理解了。我和他有什么区别呢?你是他的初恋,也是我的。他跟我一样爱你,我跟她一样只希望你幸福。”停顿下,又说,“你们经过那段历史,其间的情意外人没法说,其实说起来,你的余生你怎么处置都行,只要你心灵圆满。我只想说,不要难为自己,把怀念的形式搞得很畸形。你生活的质量跟对他的感情不存在直接的关系。”
  她的手神经质的刮着手上的藤条,默默无语。仿佛在消化,良久她又问我:“如果我们最后还是成不了,你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我说:“恋爱是一个过程,幸福与否不一定就是用结不结婚来衡量。我享受跟你在一起的点滴时光,从来没有去想要是最后得不到你,那我过去和现在的一切都是白费劲。绝对不会这么想,因为付出本身已经很快乐,爱情中没有委屈可言,也没有牺牲之说,都是甘之如饴才去做的。我追你,固然辛苦,也是我发了神经病乐意。”这番话蛮伟大,现代人谁不计较投入产出的比例呢,我是生意人,自然也要讲效益,但是我的感情已到这种程度,与其计较结果让自己不爽,不如学阿Q享受过程。“锦年,谁也不是天生想做信念的叛徒,我们不过在接受生活的矫正,正如理想是用来破碎的,爱情其实是用来向往的。就像陈勉活着的时候,也打算藏起对你的爱跟别人过普通人生活一样,我放弃了我那可笑的理想去包容你,与其说是一种妥协,不如说是一种成长。”
  “前些天,去超市买东西,大包小裹的挤公交车,突然一个急刹车,我左右晃了半天才勉强拉住扶手,那个时候,突然想起你;一大早在医院排队等挂号,队伍一点点蠕动,站得我腰酸背痛,那个时候也想起你。沈觉明,你不觉得,很亏吗?”
  “是很亏啊,你怎么不说看到我身边站着各女人很嫉妒,接到我妈的电话,虽然被骂得狗血淋头,但是知道我跟人家分手了,你还是忍不住得意的笑。还有,太多了,你不想我吗?今天炒菜很卖力啊。”我眯起眼,调侃她。她面红耳赤,“要你胡说八道。”
  我又道:“都说一个男人一生中可能会遇到两个女子,一个是红玫瑰,一个是白玫瑰;是否可以倒过来说,一个女人一生中也会遇到两个男人,一个是心里念念不忘的伤,一个是现实生活中扎扎实实倚靠的胸膛。相比于做那道见不得光的伤,我更愿意沦落为后一种。”
  她垂头不语。良久嗤笑说:“沈觉明,那我是你的红玫瑰还是白玫瑰?”
  “红白你通吃。按你这种年纪,不是蚊子血,就是饭蘸子。”
  她闹着打我。我说:“轻点,别把你妈惊醒了。“
  那夜,我睡得特别踏实。无梦。早上,被亮晶晶的阳光舔醒。
  锦年带我去运河。路上,她说:“以前的古运河已开发成旅游点了,建成了一个超大的广场,除了安置几个假模假式的人文景点,便是造成了些细引小孩子的娱乐设施,像摩天轮啊、海盗船啊,很不伦不类。但是,老板娘说,碰着节假日,来此地休闲的城里人还是相当多的。毕竟,周边还有农田、山林,是天然氧吧。”
  我上次去是什么时候?近十年了吧,那运河长什么鬼样,一点都不记得了,只记住了一个成语——失魂落魄。
  十年生死两茫茫。运河怎么能知道人世的翻云覆雨?
  以前的旅馆还在,为迎接运河的新时代,外面刷了层红漆,只不过经过风雨剥蚀,原先可能非常鲜艳的正红已经沦为铁锈一样的暗红,衬着房子更加暗淡颓败。
  老板娘正趴在柜台上无聊地打盹。屋子里静悄悄的,光线斜探进来,落到粉皮剥落的墙上,点到为止。因为静,因为房子老,所以非但不觉得热,还能感觉森森阴气,适合储藏记忆与爱情。
  锦年犹豫了下,还是凑过去叫“阿姨”。老板娘迅速抬起脸,隔了十年的光阴,她跟这房子一起老了。
  “锦年?”老板娘揉着惺松的睡眼,又从指缝里诧异地瞅着锦年背后的我,“是,小陈妈?”
  “不是的,是我的一个朋友。”
  “小陈呢?”
  “他,出国了。”
  “哦。”
  那一声“哦”字不知道是不是藏了很多洞明世事的无奈。
  老板娘拈着钥匙站起来,“还住以前那间吗?哪间都行,这几天一桩生意都没有。”
  “还是那间。”锦年拿起钥匙。
  客房之间有个四方的园子,种满了植被,泻一地的阴凉。锦年指着角落一张石桌对我说:“我们以前常在那里吃饭。我喜欢吃鱼,每次他都会挑最新鲜的留给我。旁边那棵树是陈勉栽的,我至今不知道名字,只叫它香花树。这种淡香缠绕了我整个的青春记忆。你闻到了吗?”
  的确,鼻端有一种淡异的馨香,香中带苦,幽远缭绕,扑朔迷离。
  再看那树,不见得高大,却别有风采。花是无数须须蕙蕙的白色细长花蕊组成,散发开如发射状,一束束停顿在枝叶上,像片片逃遁的云。缠绵之极,又凄迷之极。
  这时起了一阵风,花枝随着左右颤动起来,仿佛听到了锦年的话,在作者积极的回应。
  锦年趋前仰望花树,“我跟他最好的时光都被它看在眼里。可是真的很短暂,全部的爱意只浓缩在一个夏季。可就是为了这一季的记忆,他搭上了生命。这么蠢。”锦年突然泪下,“我每每想起来,就忍不住恨自己,同样一个夏天的记忆,他死死追寻,可我轻飘飘遗忘。”
  你并没有错。我想说。感情不是利益的你推我送,给人的可以倾囊捧出,收的人完全可以一分不要。
  我没有说出来因为愧悔是生者对死者的最好礼物。通过愧悔,我们
  领悟曾经的忽视与伤害,由此眷恋生命,珍惜拥有。
  那晚,锦年拨开长草,坐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看滚滚逝水。
  水色如墨,渔火三两闪烁,风一如既往地空旷爽利,带淡淡的鱼腥味道。月光如流,丝丝散下,人轻影重。十多年前的往事依稀似梦,浑然心头。我相信这一刻,锦年与陈勉已经跨越时空握手。
  是记忆里一场不散的宴席,是不能饮也要拼却的一醉。缘起缘灭,如潮长潮落,然而不管时光流转,岁月变迁,青春的疼痛总会咯在最柔软的肉里,久而久之化为一颗闪耀的珍珠。
  而我并不遗憾,因为,我明白,所谓爱情,是一种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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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楼主| 发表于 20-9-2014 19:31:07 | 只看该作者

尾声
  从乡野回归城市,晨光才刚刚挂起。街市灰蒙蒙的,懵懂未开,还是隔夜的面容。
  我和锦年几乎一夜未睡,此时不免疲惫。她说,不如吃点东西吧。
  我们进了一家面店,要了大碗的雪菜笋丝面,因为都是饿极了的。
  面上啄的时候了锦年说“等下”,便返身去了厨房。不久,她端来了两份煎得油光灿灿的鸡蛋。她用筷子将其中的一份铺到我碗里。素色的面如锦上添花,一下子生动起来。
  隔着腾腾的热气,我与锦年相视微笑。尘世烟火的温暖悄然钻进彼此的心尖,将昨夜的清寒逼于无形。
  好像只是眨眼的工夫,街市活泛起来,人声,车声,网一样兜在一起,沉甸甸的,热闹而丰盛,金色的光斑四处流转,将马路擦得亮汪汪的。从窗子看过去,瓦屋上有鸽子在自在地逐食,枝杈间的天空蓝如宝石。新的一天又勃勃开始了。
  “觉明,”锦年忽然从碗上探过头,转着眼珠子,说,“我明天要走,你难道没有什么建议要给我?”
  “我给过你太多的建议,现在只想听你的决定。”
  “我的决定。。。。。。。”锦年咬了咬唇,抿着眉,用一种无辜的口吻对我说,
  “我不知道会不会给你带来困扰,因为从今以后你可能会多一条影子,可她不是哑巴,除了盯紧你,不许你这不许你那的,还要你哄着她顺着她允许她使性撒气,在,在她满脸褶子的时候,你依然要发自内心深刻认识到她是最美的女人。总之,我这个决定回让你很为难。”
  “可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宝相庄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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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楼主| 发表于 20-9-2014 19:37:50 | 只看该作者
MICHELLE07 发表于 20-9-2014 11:14
原名《急景流年》,更文艺啊。

一共多少章?这才到爱意初期哪。

言情小说的要素,生活细节的观察,目非写的不错的。特别是陈勉的塑造和命运,让这部小说很有力度,比一般的言情小说要有意思,印象也深刻。
但是我觉得自己很难写小说的,我不喜悲伤,不耐描述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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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发表于 20-9-2014 21:07:07 | 只看该作者
欢语 发表于 20-9-2014 19:37
言情小说的要素,生活细节的观察,目非写的不错的。特别是陈勉的塑造和命运,让这部小说很有力度,比一般 ...

我对你的品味是放心的,这一篇,我扫了一眼就感觉还不俗,有时间的话值得读读。当时也百度了一下作者,看来这个目非是有点文学素养的,高于那些二流网络写手。


你若是没有写小说的冲动,那么也许你更适合学习绘画舞蹈那些领域的东西。杂文诗歌散文也很轻松随意,你会比较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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